走过路过, 不要錯过 - SS情趣網
[內容字號:    | 减小- | 重置 | 加大+]

繡屏緣

  第九回 躲塵緣貴府藏身 續情編長途密信

  擬古二首:

  玉顏既睽隔,相望天一方;
  夢短情意長,思之不能忘。
  呼女自為別,一歲一斷腸;
  嘆此見面難,君恨妾亦傷。
  昔有倩魂行,念我何參商。

  弦月星河明,露下清且寒;
  乘搓隔銀漢,安用徒心酸。
  空閨復何娛,惟有贈琅玕;
  夢寐暫相見,殷勤慰加餐。

  孫蕙娘自別趙郎,花容憔悴,寢食無心,暗地裡只有短嘆長吁,人面前略無歡情笑口。

  愛泉夫婦商量道:「我的女兒,年紀長成,想是他不喜歡住在家裡,終日愁眉蹙額,就是頭也經月不梳。若能夠尋一個門當戶對的,也完了老人家心上的事。常言道:『女大不中留。』這句話漸漸的像起來了。」

  孫愛泉存了這個念頭,就有些媒婆,往來說合,也有說是一樣做生意的。家給人足,正好攀親眷;也有說是衙門裡班頭,外邊極行得通的,可以相配。也有個伶俐的媒婆,說道:「看你家這位姑娘,人材端正,不像個吃苦的,待我與你尋一個富貴人家。雖不能夠做夫人奶奶,也落得一生受用不盡。」

  愛泉也不論人家,只要他老媽中意,便可成親。說來說去終無定局。蕙娘在房裡想道:「趙郎分別不上幾時,就被這些惡婆子來說長說短。若再過幾月,我家父母,怎能坐身得穩?必定要成一頭親事,趙郎的約,便不講了。我如今莫說小小人家,就是王孫公子,人才面貌與趙郎一般的,我也一馬不跨二鞍,豈可背盟爽約?況且來話的,盡是庸流賤品,難道是我的匹配?須生一計,擺脫那樣說話才好。」

  正思想間,忽聽得外邊大鬧。乃是府堂公差,愛泉兒子的同輩,當了苦差,要孫家貼盤費,把愛泉亂打亂罵。愛泉一番淘氣,正合著女兒的計策了。

  蕙娘聽知父親受氣,便道:「我的脫身,有了計策。前日趙郎所遇王家小姐,既然盟誓昭章,定有些放心不下。不如乘此機會,只做個投靠他的意思。待到王家府中,一則探望小姐的心情,就在他房裡,躲過幾時,省得人來尋我。」輕輕走出,假裝怒容,對愛泉道:「我家哥哥纔去一月,那人便如此欺負我家,若是去了一年半載,連這酒缸鍋子,都是別人的。如何人情這樣惡薄?想起來這般世界,只有勢頭壓得人倒。不如依傍一家鄉宦,求他略遮蓋些也好。」

  愛泉一時乘氣說道:「有理!有理!我被那小狗頭欺瞞,難道便怕他不成?只不知投那一家好。」

  蕙娘道:「揚州府裡,只有府前王家,現任京裡做官。況兼他家夫人極喜遮護人的。」

  愛泉點頭道:「便去便去。」連忙備了四隻盛盤,同了媽媽女兒,竟到王家府中。家人與他通報,夫人傳諭,喚那媽媽女兒進來。

  蕙娘同了母親,走進後堂。夫人一見,就有幾分歡喜。只因蕙娘生得標致,又兼他出詞吐氣,有條有理。那著外面家人,收了他的盤盒,吩咐外邊人,不許欺負那老人家。他女兒蕙娘,倒也聰明伶俐,著他服侍小姐。老媽且暫出去,有事進來。老媽拜謝而去,同了愛泉歸家,少不得宅門大叔,請些酒席,倒弄得家中熱鬧不題。

  卻說蕙娘進了房來,拜見小姐。玉環見了,便想道:「好一個俊雅佳人,小人家女兒,也有這般顏色。」

  玉環略問幾口,蕙娘是個乖巧的,應對安閑,並不露一份俗態。又見了絳英,蕙娘便問道:「那一位小姐,想是二小姐了。」

  玉環道:「這是吳家小姐,是夫人的侄女。」

  蕙娘心知,絳英也不提起別樣。住在房中,凡事溫存週到,小姐十分愛他。過了兩三日,蕙娘見玉環並無歡容,時常看書,無人處嘆幾口氣,有時提起兔毫,寫一首詞。詞云:

  倚遍欄杆如醉,花下偷彈別淚;
  鳳去鏡鸞孤拋,卻殘香遺翠。
  空睡,空睡,夢斷行雲難會。

  

  右調《如夢令》
  蕙娘不敢推詳,也不審詞中之意,只是察言觀色,每事關心。欲將言語逗他,又難開口。

  忽一日,把自己的妝匣開了,整些針指花繡之類,露出一方圖書,那是趙雲客的名字印子,正與玉環所留詩絹上印子一般的。

  玉環偶然是來看見,便把圖書細細玩了一番,就問蕙娘道:「這個印子是你自己的,還是那個的?」

  蕙娘曉得小姐通於書史,正要借個發端探問消息,便對玉環道:「是吾家表兄留下的。不瞞小姐說,吾家表兄姓趙,字雲客,原是杭州府一個有名的才子。因他恃才好色,今年三月中,到這裡來。聞得他前日不知與那一家女兒交好了,私下逃歸,被那一家的家人撞見,不把他做姦,倒冤他做賊。解到本府,幾乎弄死了。又虧一個獄官相救,纔得問成徒罪,配驛燕山,前日就起了身。吾家哥哥押解,故此留下這些零星物件。」

  只這一番話,嚇得玉環目定口呆,想道:「前日絳英的事,梅香打聽,並無音耗,只道他脫身去了,不想問罪進京。倒虧蕙娘說出,今日方曉得實信。」

  也不開口,拿了圖書,就叫絳英,將蕙娘的話,私下述了一遍。絳英心緒纏綿,正要尋消問息,驟聞此語,如夢忽覺,轉身便走,要問蕙娘。玉環一把扯住道:「此事未可造次開言,姐姐何得性急?既有他的哥哥押解,便好覓個寄信之路了。」

  兩人攜手來問蕙娘,道:「你說那姓趙的表兄,既是個才子,何不好好的尋一家親事,孤身到這裡來,受此無辜之禍。」

  蕙娘答說:「小姐不知。吾家表兄,家裡也是有名的富豪,只為他要自己撿擇個絕代佳人,故此冒犯這件事。」

  小姐道:「如今他問了罪,莫非埋怨那相交的美人麼?」

  蕙娘道:「他是有情之人,如今雖問了罪,還指望脫身,仍尋舊好,那裡有一毫埋怨的念頭。」

  小姐笑道:「絳英真個盼著了情人也。」

  蕙娘問道:「小姐怎麼說這句話?」

  玉環道:「蕙娘,你道這那姓趙的是誰?就是那吳家小姐。」

  蕙娘假裝不知,說道:「原來就是吳家小姐。吾家趙雲客為小姐費心,險些送了性命,小姐可也垂憐他麼?」

  玉環道:「絳英時刻想念,正要覓便寄一信與他。若果是你家至親,極好的事了。」

  是日,兩位小姐把孫蕙娘,就看做嫡親骨肉一樣,打發開了梅香侍女,三人細細交談。不想盡作同心之結,那一夜挑燈客語,三人各敘衷曲。

  玉環以絳英為名,句句說自己意思。蕙娘因玉環之語,件件引自身上來。不消幾刻工夫,三人的心跡,合做一處。

  玉環道:「我三人的心事,業已如此,何必藏頭露尾?如今以後,只算個姊妹一般。也不須分上下了。」

  蕙娘對玉環道:「小姐既有此約,蕙娘一生,甘心服侍小姐。只恐怕老爺作主,另擇一家,為之奈何?」

  玉環道:「這個不妨。我家老爺進京時,原吩咐夫人說:『待我回家,方擇親事。』若是老爺回來,最快也得一二年。趙郎果能脫身,算計也還未晚。為今之計,但要覓人寄一信去。一來安他想念之情,其次叫他速謀歸計。這是第一要緊的。」

  蕙娘道:「這個不難。小姐可備書一封,待蕙娘與父親說知,只叫他送些盤纏與哥哥。又有一封趙家的家信,付些路費,央他並帶去。我家父親是誠實人,必不誤事。」

  玉環道:「這事甚好。」

  就借絳英為名,寫書一紙,中間分串他三人的情意。

  薄命妾絳英書,寄雲客夫君:足下煙波分鵁,風月愁鸞,簾幕傷情,綺疏遺恨。自憐菲質,暫分異域之香。深媿寒花,反誤臨邛之酒。未射雀屏,先罹雀角。每懷魚水,統俟魚書。伏念昔因環妹,得申江浦之私。乃今近遇蕙娘,轉痛衡陽之隔。會真之繾綣,夢繞殘絲。遊子之別離,魂迷織錦。明珠復合,誓願可期。霜杵終全,矢懷靡罄。耑馳尺素,上達寸誠。思公子兮未敢言,情深千里,念夫君兮誰與語,志在百年。蘭堂之別黯然,蕙徑之行渺矣。鶯花莫戀,時異好音。山水休羈,勉加餐飯。臨池泫感,無任懸情。外附玉環之衷,新詩十絕。並寫蕙娘之意,託詞二章。密信交通,慎言自保。菲儀數種,聊慰旅懷。

  附玉環詩:

  不道離愁度驛橋,只今魂夢記秦簫;
  春風自是無情物,未許閑花伴寂寥。
  翠翹金鳳等閒看,一片心情濕素紈;
  無限相思誰與訴,花前惆悵倚欄干。
  憑誰題錦過衡陽,夢斷空餘小篆香;
  展卻繡幃留曉月,素娥爭似冷霓裳。
  欲化行雲媿未能,個中情緒自挑燈;
  宵來會鵁知何日,幾度思君到廣陵。
  銷盡殘脂睡正宜,舞鸞窺鏡自成痴;
  人間縱有高唐夢,不到巫山那得知。
  東風搖曳動湘裙,女伴追隨映彩雲;
  莫道無情輕聚散,此中誰信是雙文。
  瓶花慘淡自藏羞,只為多情恨未休;
  掩卻鏡台垂繡幕,半生心事在眉頭。
  閑脂浪粉鬥春風,舞蝶那知是夢中;
  不遇有情憐獨笑,假饒歡樂也成空。
  一片花枝泣杜鵑,不堪重整舊金鈿;
  絳河鵲駕渾多事,縱有相思在隔年。
  洞口飛塵路渺茫,人間流景自相忘;
  夢中剩有多情句,浪逐殘雲寄阮郎。

  附蕙娘小詞:

  殘燈明滅坐黃昏,偷傍欄杆掩淚痕;
  一段心情無共論,憶王孫,細雨荒雞咽夢魂。
  憑誰飛夢托崑崙,繡幄添香空閉門;
  玉漏聲聲送斷魂,憶王孫,一夜夫妻百夜恩。


  右調《憶王孫》
  玉環將書封好,遞與蕙娘,並寄些衣服路費之類。蕙娘持了書,竟自歸家,對孫愛泉道:「前日哥哥出門,因牌限急促,身邊盤纏甚少。如今一路到京,恐怕途中無措。我們既有了王家靠托,家中無事,爹爹何不自己去看他一看?」

  愛泉是個老實人,說了兒女之事,心上也肯出去,說道:「這也使得,只是要多帶些費用。」

  蕙娘道:「不妨,奴家在王府中,積幾兩銀子在此,爹爹盡數拿去,也見得兄妹之情。前日王府中,又有個朋友到浙江,帶得那趙官人一封家書在這裡,並與他寄去。」把那書及衣服銀子,打了一個包,付愛泉拿好。

  愛泉歡歡喜喜,便收拾行李出門,說道:「我老人家年紀雖五十餘歲,路上還比後生一般。那京中的路,也曾走過幾次。如今不但看我的兒子,倒是與趙大官寄家書,也有個名色。我以前看那趙官人,恂恂儒雅。他為了冤屈事,心上十分放他不下。既是有了盤費,何難走一遭?」又對蕙娘道:「只是你母親在家,無人照顧。你該常時看看。」

  蕙娘道:「這個自然,不消掛念。那趙家的書,也看他伶仃孤苦,千萬與他寄到了,須是親手付他纔好。」

  愛泉道:「到那裡自然當面與他,況且還有些衣服銀子,難道與別人不成?」

  蕙娘心中甚喜,待父親出了門,便往王家府內回覆小姐。

  一至房中,玉環與絳英攜手問道:「書曾寄去否?」

  蕙娘道:「信倒寄得確當。」便述父親看兒子一番話。

  兩位小姐道:「都虧了你,我兩人後日有些成就,盡是你之力。總是苦樂同受的。只不知趙郎在京,怎麼樣了?」

  卻說兩位小姐,一個蕙娘,好好的住在家中,打做一團,戀做一塊,專待趙雲客回來。共成大舉以前,三人畫個相思圖,以後三人做個團圓會,豈非美事?不想天緣難合,還有些磨折在後邊,未審遇合如何?看到後回便見。

  評:

  孫蕙娘觸處藏機,不惟自全,又能為人幫助,真雲客一大功臣也。書辭對偶精工,詩句函情秀麗,當與賈雲華集唐並傳。恩情意深長得此。

  

  

 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  第十回 夢模糊弄假成真 墨淋漓因禍得福

  詩云:

  一腔心事無申訴,變作夢魂難自寤;
  夢裡結成刑,假的也是真。
  大夢無時白,此身終作客;
  剖晰眼前花,方知夢境差。

  趙雲客與美人相處的事,已經敘過十分之五,他家中父母想念之情,尚未曾說及二三。我此回,就從這一首《菩薩蠻》說起。我想世上的人慣會做夢,心上思這件事,夢中就現這件事,因那夢中現這件事,心上就認真這件事。不知人的身子,有形有質,還是一場大夢。何況夜間睡昏昏的事,便要認真起來。所以古來說,至人無夢。但凡世人做夢,盡是因想而成,豈可認得真的。

  趙員外因兒子不見,又見了被上的血跡,把錢金兩個秀才,拖到監裡。又因知府正值大計,數月不理眾事,這樁事,還不曾審結。員外在家,做了七七四十九日功德,招魂立座,日日啼哭。忽一日,知府掛牌,編審這事。學院有了批文,著差人拘趙某明日早堂候審。

  那一夜,趙員外睡了,便夢見兒子蓬頭跣足,啼哭而來,說道被朋友謀死,身上時常痛苦。員外不待夢中說完,搥胸跌足,放聲大哭,哭醒了,對家人道:「明日府堂審事,兒子今夜,就托一夢與我。他雖身死,冤魂不滅,來此出現,那謀死的勾當,豈非真實!」說了又大哭一番。

  次日早晨,竟到府中執命。知府在監中提出兩人,陳列刑具,考究謀命一事。錢金兩人,雖然從實置辯,怎當得被上血跡一項,終不明白。趙員外哭訴奇冤,就把昨夜陰魂出現,夢裡的真的話,上告知府。卻也奇怪,原來昨夜燈前,太守看這一宗文卷,亦曾疑這血跡,終無實據。只因疑心不決,夜間也有一夢,夢見黑風刮地,陰雲慘慘,回頭看時,滿地都是血跡。此時審問,聽見趙員外冤魂夜現的話,自然認以為真。他原是直性的,也不十分詳察,寫了供狀就定審單,申達上司。

  

  審得錢通、金耀宗,名列青矜腐儒,行同綠林豪客。私誘同學趙青心,利其多資,於三月十五曰,騙到西湖,謀財殞命。所遊與僻,既非管仲之可人,卻使沉商,有類石崇之賤行。趙某青樓緝獲被上之血跡,贓證昭然。伊子黃泉負冤,帳中之夢,魂悲啼傷矣。錢通為首,罪在不赦,相應解京處決。金耀宗黨惡同謀,編戍燕山衛。卑職未敢擅便。伏乞裁照施行。

  知府審結此事,申文各憲,便點二名府差,鎖押兩人,一齊解到京裡。

  員外咬牙切齒,說道:「我夜夜夢見兒子,想是他陰魂未散。但願半路上,活捉那兩個賊徒,才洩我一場怨氣。」

  官司已結,員外歸家。錢金兩人,帶盆望天,有口莫辯。家中措些盤費,相傍進京。

  一個歸路有期,一個生還未卜。你道兩人弄假成真,豈不可笑。只因他少年狂妄,全不想世上朋友豈是好交結的?做出事來,平日間交遊同輩,與夫至親骨肉,惟恐城門失火,殃及池魚。那個出身相救?隨你要死要活,只算個等閒看待。常時這些思義酒杯來往,錢財交結,同眠同坐的,到了此際,毫厘也用不著。末世人情,大抵如此。倒不如趙雲客,在廣陵城裡的事,虧了幾個美人真情提挈,一樣問罪進京,還不十分狼狽。兩人押解起程,出了杭州府城,一路逢州換驛,遞解到京裡不題。

  卻說趙雲客,自一月之前,出了廣陵,看看的到燕山大驛,身邊盤費,漸漸消磨,又兼見了驛官,用些使費,雖不曾親受刑杖,羈愁困苦,無不備嘗。連那孫虎身邊盤纏,都用完了,一時沒有批迴,與雲客同住驛中。又守了半月有餘,忽見一人,慢慢行來,背了褡袱行李,走到驛前。

  雲客凝眸觀望,那是寄書的孫愛泉。雲客一見不勝狂喜,問道:「你老人家怎麼來了?」

  愛泉道:「我因兒子前月出門,盤費甚少,放心不下。又有官人家裡,寄一封書信,送些衣服銀子。」

  在此,交與雲客。孫虎也出來,見了父親說道:「正沒有費用,等待批迴。父親來得甚好,明後日領了批,就好起身歸去。」

  愛泉又對孫虎道:「自從你出了門,我在家中,就被堂上這些後生欺負,又要貼使用,把我終日鬧吵。我氣不過,只得投了府前王家,你的妹子也住在王府裡。這項盤纏,倒虧他寄與你用的。」

  孫虎道:「這也罷了,只是妹子到王家府中,一時不便攀個親事,且圖過了目下,再作理會。」

  雲客接了書,收下衣服銀子,又聽得蕙娘投靠王家一節,想道:「蕙娘是個有智巧的,他到王家,未必其中無意。但是我家裡,不知甚麼人去通個信,把書銀等項寄來。」

  當晚背了人,將書拆開,那是絳英手筆,又見了玉環的詩,并這小詞。便曉得他三人心跡,就裡假托家信,叫孫愛泉寄來。把那書詞,細細看了一會,不勝慨嘆道:「女子之情,一至於此,令人怎生割捨得下?」便把衣服銀子,收拾藏好。夜間又略略盤問愛泉家事。

  次日早上拿些銀子,送與驛官先發批迴。打發愛泉父子回家。雖是掛念這幾個美人,又不好寄封回書,說些心事。思量道:「愛泉回去,蕙娘自然問我的確信,也不消寫回書了,只把個安然就回身的意思,與愛泉說道。待他到家,與蕙娘說便了。」

  愛泉父子,將次起身,對雲客道:「官人可有家信,帶一個回去?」

  雲客道:「多謝你兩人,我也不等家信了,既有這些盤費,即日當算計歸家。況且前日一到,看那驛官是一個好人,待他尋個方便,就好脫身。我若歸家,還要親到你家裡來奉謝。」愛泉珍重而別。

  說這驛官,得了雲客的銀子,又知他是個盜情小事,也不十分督察,聽他在京中,各處遊玩,只不許私自逃歸。過了一兩日,雲客偶然散步到一處,見一所殿宇,甚是整齊。走進裡面,那是后土夫人之祠。

  雲客撮土為香,拜了四拜,私下祝道:「夫人有靈,聽我哀告:錢塘信士趙青心,只為姻緣大事,偶到廣陵,撞著幾個美人,情深意厚。不相惹出禍事,配驛到京。若是今生有緣,明珠後合,願夫人神靈保佑,使能脫身歸去,陰功不淺。追想家鄉風月,情緒纏綿。今日漂泊無依,何等淒楚。惟神憐憫,言之痛心。」

  雲客想到此處,不覺泫然淚下。獨坐在廟中,歇息一回,走出門來,抬頭四顧,只見粉牆似雪,雲客身邊,帶有筆墨,就在粉牆上面,題詞一首,以訴羈愁:

  孤身漂泊染秋塵,家鄉月似銀;
  不堪回首自籌論,青衫淚點新。
  冤未白,恨難申,長懷念所親;
  夢飛不到廣陵春,愁雲處處屯。
  右調《阮郎歸》
  
  雲客題了這詞,閒愁萬千,一時間,蹙在雙眉,自覺情思昏昏,暫坐廟門之下。手裡拿著筆墨,還要在新詞後面,寫一行名字,或是家鄉籍貫。只因愁懷困倦,少見片時,不料為睡魔所迫,就倒身在門檻邊,鼾鼾的睡去了。

  雲客酣睡正濃,誰想廟前,正遇著一個官員過往。路上簇擁而來,見了雲客,就喚手下人問道:「那廟前睡的是什麼人?怎獨自一身,夜間不睡,日間到這裡來睡?官府攀過也不揣著,好生可惡!」衙役就到廟門,扯起雲客。

  只見那官員把粉牆一看,看著新詞幾行,濃墨淋漓,情詞悲切,心上好生疑惑。雲客被眾人拖到轎前,雙膝跪下,還打個欠身,昏沉未醒。

  衙役稟道:「那一個不知甚麼人,手裡拿著一管蓬頭筆,滿身污了墨汁。這等模樣,在官府面前,昏昏沉沉的,想是那好好的粉牆,被他塗抹壞了,后土夫人有靈,把他匝縛在此。」

  又將雲客一堆道:「快快蘇醒,官府面前不是兒戲的。」

  雲客抬起頭來,驚得滿身汗出。

  那官員問道:「你是什麼人,孤身瞌睡在此?這牆上的詞句,可就是你寫的麼?」

  雲客拜道:「爺爺聽稟,生員趙雲客。」

  官員道:「原來是一個秀士,你細細說來。」

  雲客道:「生員祖居錢塘,僑寓廣陵城瓦子舖前。買一拜匣,禍遭一個慣絮囤的吳秀才,明欺孤弱。得知生員帶些資本在寓中,便借拜匣為名,冤屈做了盜賊,把生員的資本,盡數搶去。賄囑衙門,不分皂白,配驛到此。今日幸遇老爺,想是此冤可白。求爺爺神明提救,就是再生之恩了。」

  那官員想一會道:「本衙也住在廣陵,聞得學裡有幾個不習好的秀才,這樣枉事儘有。」

  就喚手下人,且帶到衙裡,慢慢盤問,若果冤枉,申理何難,雲客隨了轎子,一境到衙裡去。

  原來那官員不是別個,恰好正是揚州府前住的王老爺,即玉環小姐的父親,現任在京,做了京畿御史。衙門風憲,不比尋常。

  雲客進了衙中,伺候半日。老王出來,細加訪問,又道:「老夫家裡,住在揚州府前。你既寓揚州,可認得我宅裡幾個家人麼?」

  雲客道:「生員寓在瓦子舖前,賣酒的孫愛泉家。貴府大叔,都是認得的。」

  歷舉幾個名姓,一字不差,老王半年不見家信。倒虧趙雲客在衙中,間些詳細說道:「我家裡的家人不曾放肆詐人麼?宅中不聞得有些別事麼?」

  雲客道:「都沒有。」

  老王道:「你既是秀才,那些詩書,可也還記得?我今日就差人到驛官處說明,銷了罪籍,暫在我衙裡,溫習經史。老夫自前歲衡文閩省十一月詔罷科舉之後,也就回京。近日聞知朝廷,曉得天下才人觖望,又要開科,特取真才,贊襄治化。你該就在這裡應試,倘能夠博一科第,那冤枉的事,便不要別人翻冤了。」

  雲客深感厚恩,拜謝而起。老王與他擇二間書館,陳設舖蓋,每日供給他,又喚衙役,行文到驛裡去除籍。

  雲客一應要看的書史,盡搬出來。

  雲客想道:「我這一身,得遇老王提救,也是后土夫人有靈,使我瞌睡片時,逢這機會。過了幾日,還要虔誠去燒一炷香謝他。只是我家鄉念切,既脫了身,星夜回去,就散了家資,報答各位美人的厚情才好。怎奈老王情意篤實,不好悻悻告別。還有一件,若能夠悉我的長才,僥倖一名科第,尋得一官半職,那玉環小姐,倒有三分娶得的道理,各位美人,要圖報恩也容易。只是眼下羈遲,頗難消遣。我且把平日偷花手段,丟在一邊,把目前折桂手段,放些出來,看怎生結果。」

  評:

  夢者因也,有因而起。其間怪怪奇奇,一切天堂地獄之事,皆形現出來。佛家所謂因果從心而生者也。昔有一人經過海中,同舟遇一老僧,齎銀數百,往南海做好事。此人頓起邪心,把老僧推墮海中,取銀而歸。抵家便夢老僧來索,如此連夢幾夜,心上昏沉。日裡起身,將鏡子照照,鏡裡現出此僧;把茶來吃,茶盞裡又照見此僧。此人大駭,謂僧索銀甚急,百般禳解,竟成大病,上床睡了一年。不但睡時,常常夢見,並覺時也似夢非夢,每見老僧正在身邊。忽一曰,外邊叩門,一老僧來訪問。家中訊他來歷,正是南海去的那老僧。此人聽得,在床上大叫道:「往常夢中看見,已經怕甚。今日親自上門來討命,我的性命定不好了。」霎時間,牛頭馬面,繞床而立。其人驚悸不已,家中大小,俱向老僧,叩頭乞命道:「萬求老師父放大慈悲,饒他性命,當即日盡把家財,做個好事超度你。」老僧笑道:「不要害怕,我今日並不來討命。前年蒙居士推墮海中,彼時幸遇一隻客舡提救,不曾溺死。思想起來,銀子是身外之物,就是到了普陀山,他分散與眾僧,不是老僧拿去做人家的,如今居士家取了,也不妨事。老僧今日偶然到這裡來看看,怎麼這樣大驚小怪?」床上病人,如夢忽覺,滾下床來拜道:「我一年來夢中見你,鏡裡茶裡,早晚床上時時見你。不想你原未死,總來是我的心上事,故現出這個光景,適纔聞得老師父這一番話,身裡的病,一時好了。」就把家財賑濟貧窮,盡數分散,隨那老僧出家。後來苦行二十餘年。一曰偶參一大善知識,拜問道:「夢中現形,誰是真形?」那堂上大喝道:「這禿子速向山門外走!」那人便轉身向山門外走。走了二里多路,忽且一孩子啼哭,其母問何哭。孩子道:「方纔夢見吃果子,如今要吃。」其人聽得豁然大悟,遂成正覺。此回中,員外想念,太守疑心,兩夢合一。不知趙雲客在京裡,做下好夢,正無醒日。

  看官們,倘若各人有心事的,可為借鑑。

  

  

 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  第十一回 惡姻緣群牛喘月 巧會合眾犬留花

  詩云:

  誰家門巷舊垂楊,繫馬棲鴉覆短牆;
  不是關心休折取,絲絲葉葉盡離腸。

  趙雲客既脫網羅,朝夕孜孜矻矻,攻習文章,指望一舉成名,報恩雪恥。這也是天緣大數,未可輕易表白。想起一段流離,無非為美人情重,弄出這般困厄。正是:

  不因漁父引,怎得見波濤。

  雖然如此,但要郎情女意,兩邊認得真,縱使相隔天淵,也有乘槎會面之日。若是女子有情,那郎君只算得順風採花的意思,丟了那個,又想別個。緣分順湊的還好,倘然有些隔礙,便要放下愁腸。李十郎之負心,黃衫俠客也看他不過。若是男子有心,那女人只有做痴漢等婆娘的模樣,可以嫁得,就隨了他。若還掣肘,不如隨風順舵。章臺柳之攀折,縱有許俊,何補於失身?所以生死交情,其實難得。自雲客陷身荒驛,那廣陵城裡四個美人,私下做的事,向來瞞神欺鬼,並不曾在人面前,說半句「我要跟趙雲客」的話。又是名人要顧體面。名人自有父兄,雖則青璅偷情,說盡山盟海誓,也只是兩人的私語。就如做戲的,兩邊擔扯一番,便要當真起來。說又說不出,行又行不得。被那嚴父嚴兄,尋一人家,叫一肩花花轎,推擁別家去,做個鶯鶯嫁鄭恆故事,任你表兄人才絕世,也只好為郎憔悴,卻羞郎而已,為之奈何?不知真正情種,全不把這段話文騙得他的身子動一動。玉環寄書之後,終日叫孫蕙娘歸家,打聽回音。

  一日,愛泉與兒子忽地歸來,正值蕙娘在家。心上天悲又喜,喜得那趙郎的信息,有了幾分;悲得那趙郎的肉身,何時見面?連忙喚母親:「爹爹與哥哥回來了,快備晚飯。」

  愛泉與兒子進了酒店,卸下行裝,先要吃些熱酒。蕙娘便把熱酒與他吃了。

  老媽問道:「那趙大官可曾解到?」

  孫虎道:「解到了,正在驛中,少了盤纏,虧得父親到來,才不曾吃得苦。」

  蕙娘問道:「他家的書信,曾付與他?你們回來,那姓趙的可也苦切麼?」

  愛泉道:「那趙大官始初見了家信,有些傷心的情狀,及至看了書,又收了銀子衣服,倒歡天喜地。說道,他見的驛官,甚好說話。既有了這項銀子使用,即日也要尋個脫身之路。他說不久歸家,還要親自來謝我。不知他心上,可是誠實的話。」

  蕙娘聽這一番信,又把愁腸略放下幾分了。當夜睡過。

  次日清早,收拾停當,仍到王家府中去。玉環掛憶趙郎,如痴似醉,淚痕在竹,愁緒縈絲。一見蕙娘,便想攜手,私下問道:「你兩日在家,何故不來?那寄書的曾有消息否?」

  蕙娘把父親昨夜歸來的言語說完,又道:「幸喜他身子不曾受累。若能夠今年就得脫身,我們的事便可穩當。」

  小姐新愁舊恨迸在心頭,縱使雲客即立面前,還訴不盡百般情緒。何況口傳虛信,怎解得他萬種思量?只有吳絳英的心,正像趙雲客往那裡去了,立刻就回來的一般,也不十分牽掛。但要經營後日,先嫁趙郎,恐怕他兩個先占了滋味,故此心忙意亂,專待雲客到家,全不閑思浪想。聞知蕙娘好話,信以為實,說道:「只要趙郎不死,這段親事,那怕走在天外去,遲幾日,也不妨。」那絳英便是這樣。誰想他的哥哥在家,提起此事,深為愧恨。思想吾的妹子前日醜事,已經使我無顏,萬一再撞一個冤家,叫我如何擺脫?不如及早尋下一頭親事,完這孽債。成禮之夕,就要新人結親。

  絳英私想道:「我與趙郎情深似海,況且已經著身一夜,不比玉環空來空往。做女子的既是以身許人,便如士卒隨了將官,任他死活存亡,一惟聽命,安有更改地方再跳營頭之理?若今生不能嫁趙郎,惟有一死,圖個夢中相會,這也是姻緣簿上,有這一段遇而復失之事。」

  正是:

  欲知別後相思意,盡在今生夢想中。

  絳英想到此處,不覺柔腸千結,進退無門,只得從暗裡大哭一場。挨過幾日,媒婆來說,吉期已到。日間行禮,夜間結親。花轎出門,一境到岳廟前大宅裡結親的。

  到了正日,小牛打扮新奇,只道紅鸞照命,絳英心腸慘裂,有如白虎纏身。默在房中,思量一計道:「料想此番,不能脫空。我若懸樑高掛,倘被他們知覺,救得轉來,終是不妥。不如乘他忙亂之時,做個金蟬脫殼之計。」

  外面歡歡喜喜,只像要出去的模樣。到了黃昏時分,先打發梅香往王家,謝別夫人小姐。外邊行禮盤盒,陳列紛紛。鼓樂喧天,牽羊擔酒。吳家大小眾人,各各忙亂,擁擠前門。又要收盤盒;又要討賞封;又要備酒席,只存兩個婆子,相伴小姐。

  絳英急要脫身,騙那裡人家不當穩便,除非鄉間還好。就央幾個媒婆與妹子說親,又吩咐道:「城裡的人一味虛文,全無著實。倒是各鄉財主,有些信行,可以做親眷。」

  媒婆承命,往鄉間說親,那各鄉盡曉得吳大是個名士,俱要攀他。只見不多時,媒婆便話一家,來對吳大道:「有一家財主,住在大儀鄉,姓牛,家裡雞鴨五六百,母豬一二十,米麥幾千斛。他還有一所大房子在岳廟前,只是有句話。他家官人長大,本年就要成親的。」

  吳大道:「這等極好。」

  便撿下吉日,先去拜門,即日行禮成親。吳大叫兩個使女,來到王家,候絳英回去,說道:「相公把小姐攀了鄉間牛家。成親日子也檢定了,請小姐回去住幾日,好收拾出門做新人。」

  絳英聞知此話,嚇呆了半晌。玉環私在房中,拍絳英肩頭道:「你今去做小牛的妻子了,不與我做同伴,那落花流水之意,如何拋卻?」

  蕙娘又在旁邊道:「那于官人不知氣味如何。可不辜負了小姐一片花容。」

  兩人如諷如譏,把一個絳英氣得渾身麻木,口裡疇躇道:「此去也不妨,我自有主意。但是你們後日見了趙郎,須把我這一段念頭與他說幾句。」

  不知他主意何如,辭了王夫人,竟上轎子,向自己家裡去。絳英到家,住了幾日,看看吉日漸近,行兩個婆子道:「我家哥哥嫂嫂,做人極其慳吝。因我沒有父母,凡事草率不成規矩。你們兩個須是乘他忙亂之時,也出去先討些賞封。若待我出了門,一毫也沒有的。」

  兩個媒婆,聞得這話,火急走出房門,挨身去擠在外面討賞。絳英獨自一身,將包頭兜好,身上換一件青布舊衣,又將束腰一條,緊緊束住,竟向後門急走出去。家人也有撞見的,只道是家裡別人要拿甚麼東西,全不揣著。

  絳英在暗中,一路前行,信足所至,不想到了安江門,他也不知那裡。幸得城門尚未關鎖,絳英竟自出城。一路前來,漸近廣陵驛,立在官河岸上,想道:「這所在纔是我結親之所。更深夜靜,無人知覺,河伯有靈,今夜把我吳絳英的精魂順風兒牽去。」

  此時在吳宅廳堂,毛坑鼠洞裡都在尋找,那裡見得絳英小姐?牛家人馬,連忙報知老牛,喚粗使數十人,親到吳家,只道設計哄他財禮,把吳家家伙打得粉碎。吳大搥胸跌足恨道:「不但養女是賠錢之貨,如今賠氣賠家私,也還不停當,必定明日少得經官動府,央些親友私下講和,還他茶禮。」只苦了送親迎娶的閒人,自白凍了一夜,湯水也沒得吃。籠燈火把,人馬轎傘,打得七零八落,豈非笑話?世上財主,喜歡攀有名望人家的,請看這個榜樣,切不可輕信媒婆之口。吳大氣惱,小牛敗興,這段話文不過如此。

  且說絳英小姐,走到河邊,將要投河,悲悲咽咽,便尋死路。看官們曉得的,但凡女子的盡頭路,止有投河一著。就像戲文上有個錢玉蓮投江故事,有人來救,後面還有好處。若無人救,也便罷了。這也是私情中的常套,不足為奇。但是絳英所處之地,又自不同。若是一到河裡,就直了腳,倒是清淨的事。萬一驚動眾人,撈摸起來,死又不死,送到吳家,這般顏面,反覺不雅。即不然,遇著過往客船,一篙帶起,貪利的把你做個奇貨,說道全虧他救命,要扯住了詐銀子。貪色的,頓起邪心,載到別處去,做些勾當,如何脫白?

  絳英這一番算計十分倒有九分不妥。不想孤零一身,將次下水,岸上攢住十數隻惡犬,絳英的布衣,被犬牙咬住,一時倒難脫身。絳英心忙膽怯,徬徨無措。河裡忽撐一隻小小官船,傍到岸邊來。船頭上立著一個老人問道:「甚麼人孤身獨立?」

  絳英為犬圍住,進退兩難,被行船水手女一把扯到船上。

  老人見是一個女子,道是:「你這個女子,獨立河邊,莫非要投河的麼?」

  你道問絳英的老人是誰?那是獄官秦程書,任滿起身,載了家小,正要進京,再謀一處小小官職。

  當夜泊船安江門外,次日早開。船內女兒秦素卿,聽見外邊有女子投河,他是生性豪俠的,飛跑到船頭上來,見了絳英,一把手就扯到船艙裡去,吩咐手下人,不要驚動岸上人。他既要投河,必定其中有個緣故,且把船開了,再泊下些,明日絕早開去。岸上人為犬聲熱鬧,只道官船過往,全不曉得女子投河一節。

  素卿見了絳英,說道:「好一位女娘,為何幹這拚命的事?」

  絳英泣訴道:「奴家也是好人家女兒,自小得知些節義。只因少時喪了父母,兄嫂無情,把奴家自小攀的一家丈夫,欺他貧弱,將他陷害,配驛到京裡,另擇一家財主,欲賣奴家,今夜來娶。奴家不忍改節,故此私自投河。」

  素卿俠氣勃發,把桌子一拍道:「有這樣屈事。我正要到京,不管長短,帶你進京尋覓丈夫。一應盤費,在我身上。我且問你,丈夫姓甚名誰?」

  絳其道:「奴家丈夫姓趙,字雲客。」

  素卿耳邊忽提起「趙雲客」三字,想道:「這也奇怪。我在衙裡相逢的那趙雲客,他被人陷害,問罪進京。我相遇時,他全然不說有妻子。怎麼這個女子說起,又有個趙雲客?且在路上細細盤問。若果然是他,倒好做個幫手。」

  看官,你道秦素卿家住湖廣武昌府,那秦程書任滿,自然打發家小回家,自己進京,再圖官職。為甚把家小一齊帶到京裡去?不知他的一家進京,盡是素卿的妙計,專為要尋趙雲客,故此定個主意。

  素卿因父親解任,私下算計道:「竟歸武昌,便與趙雲客風馬無涉,今生安有見面之理?難道一番恩愛,丟在空裡不成?」

  便與母親商量道:「爹爹進京,大哥正好圖功名之路。聞得要帶二娘同去,叫我們母女兩人歸家。想起來,家裡有甚好親眷?我們一家人,倒分做兩處,這事成不得。不如一同到京,得了官,一同再到那裡去方好。」

  素卿的母親聽見這話,對秦程書道:「我一家親丁,只有六日,若要分兩處,決然使不得的。且同到京裡去,再作道理。」

  程書素怕奶奶,吩咐一聲,就如令旨,不敢違拗,所以同往京中,正好遇著吳絳英。絳英是個才貌兼全的,不比素卿直性,路上待人接物,極其週到,便是秦程書夫婦,甚如敬重,就看做女兒一般。倒嫌自己的女兒,來得粗辣。你看這兩個美人的心腸,待雲客也算真切。

  不知趙郎後日,把他如何看待?倘若有一毫薄倖,這兩個主顧不是好惹的。他竟要唱出「恨漫漫,天無際」的曲子來了。

  看官們放心,那雲客是斯文人,這樣負心事弗做個。

  附言:

  余刻此畫未竟,里中有狂士,偶於途中質余。轉視之,不相識也。詢其姓名居止,且考其質余之故。其人曰:「姓張。平生慕君才,有著作欲求正。故相問耳。」終不告以名字,因於腰間出銅印一枚為贈。余英而受之。翌日,於其居旁有相識者來語余,言其人少好學,多聰慧,家素饒。為兄所敗,遂得狂疾。曾一見余此書,心甚契焉。余驚謝曰:「是何言與?余困雞窗有年,今且為絳帳生涯,旦夕佞佛,何狂生之見慕若是?」未踰月,聞其人以戲水死。嗚呼!余與張素無交契,特以扈言之故,念余不罡。夫世之面交而心誹者,見富貴則趨之;見貧賤則棄之;見頌德政之俚言,假道學之腐語,則群和之,見風月閒情,則共訕之。豈能如狂生之語,真而情懇也哉?惜未嘗以全書惠狂生,而淹然長逝,余其有餘憾矣夫!

  

  

 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  第十二回 結新恩喜同二美 申舊好笑釋三冤

  詩云:此詩代題桃花仕女圖贈閨人之作

  春風暗入武陵溪,傳得仙姿愛品題;
  軟障屏開香篆小,朝雲夢斷月痕低。
  有情爭恨劉晨別,無跡空憐崔護迷;
  最是相思魂漠漠,等閒蕭颯伴深閨。

  絳英得遇素卿,飄然長往,也不管家中鬧吵,一路相傍進京。

  素卿從容問道:「姐姐的丈夫,既是自小結親,怎麼令兄陷害他的時節,姐姐不言不語。直至今日,方尋這條路?萬一前日被令兄陷死,姐姐從何處著落?難道終身守他不成?」

  絳英道:「前日聞他陷在獄中,幸喜問了徒罪,還指望他回來,圖個後會,所以因循到此。」

  素卿道:「前日我家老爹在此做官時,因見那趙雲客哀訴苦切,說道被那吳秀才害他。我家老爹憐念無辜,保在衙中。就是後來問罪,也都虧我家提救,不曾被吳秀才謀死,不想就是姐姐的丈夫。」

  絳英道:「這等說起來,便是奴家的恩人了。」

  素卿道:「只是有一句話不好說得。那趙雲客在衙裡時,他把受冤來歷,盡情告訴。只說道吳秀才貪其資財,將小匣為名冤他做賊。並沒有半句說及姐姐的事,這卻為何?」

  絳英被那秦素卿說這句話,一時間對答不出,臉上通紅起來。素卿想道:「那一夜看趙雲客,我原道他定有婦人的勾當。如今詳察起來,莫非與絳英有私情事體,所以吳秀才必要處死他?」

  便對絳英道:「姐姐既是拚命為那趙雲客,自然不是平常的人了。但是他在京中孤身作客,倘然又遇了些閑花野草,可不負姐姐一片好心?」

  絳英長嘆道:「姐姐面前不好相瞞。當初趙郎止因為了奴家,害他獄中受累。今後奴家若再嫁人,鬼神有知,便是我負他了,寧可就死,以盡一心。至於另有相知,這也隨他。只要趙郎見面時節,得知奴家一段苦情,他難道變了心腸,致有白頭之嘆?」

  素卿道:「前在衙裡,也曾窺見趙郎。這般才貌,諒不是個薄倖的,且放心前去,待尋著了他,再作道理。」

  絳英與素卿,日親日新,相傍進京,一日說一句心話,也有幾百句。漸漸把自家的心跡說明白了,素卿也不相瞞,說道:「既然如此,我也不好瞞你。此番進京,實與姐姐的意思相同。」

  兩人同心合意,全無妒忌之情。道是我們婦人家,從了個才貌兼全的丈夫,譬如忠臣事了聖君,大家扶助他過日子,何必定要專房起嫉妒之念?這個意思,畢竟趙雲客生來有福,這些美人,個個發此聖德,竟把世上歡喜吃醋的婦人,看得一錢不值,豈非美事?他兩個相憐相愛,扶傍上京去了。後來遇著遇不著,路上安靜不安靜,我做小說的,也包他不定。若只顧把他兩個路上光景,吟詩作賦,怨態愁情,說得詳細,我曉得世上這些不耐煩讀書的。看官又要瞌睡起來了。我如今另將一段奇文,說來以醒瞌睡之眼。

  話的非別,便是那趙雲客,寓在老王衙裡之後,頌讀餘工,便把各位美人,籌論一遍。

  住了數日,忽然思想后土夫人廟裡,要去拜謝他,還不曾燒一灶香。就往街上買了香燭,走到廟中,深深拜謝道:「弟子趙青心,前日偶憩廟門,得逢王鄉宦提拔,皆是夫人的神靈,鴻恩護庇。今日一點虔心,特來拜謝。弟子也不敢多求,但願受恩的知恩報恩,有情的因情展情。」

  雲客拜罷起身,慢慢的走出廟來,不想撞見一樁怪事。解冤釋結,盡在此一刻之間。

  你道有甚怪事?遠遠望見兩人,披枷帶鎖,又有兩個人押了,迤衍而來。雲客想道:「我的苦方纔出脫,見了這個模樣,使人心膽俱裂。」

  只見漸漸的走近前來,內中一人,忽然指著雲客,大喊道:「這個就是趙雲客,把我們兩個人,這樣冤枉,有口難辯,想是你的陰魂一路隨來,與我兩人伸冤麼?你自己不知死在那裡,怎麼把我們這等連累。好苦!好苦!」

  雲客不知其故,反把他嚇了一嚇,說道:「這又是什麼菩薩見咎?」

  那鎖押的兩人,又喊道:「趙雲客,你的魂靈千萬不要變了去,與我兩人說一個明白,救了兩條性命。」

  嚇得街上的人,一時聚集了百數,都來看他。

  雲客走到面前,細細觀看,真當可駭。說道:「你兩人是錢大哥,金家表兄,為甚麼事弄得這等?」

  兩人道:「還要問?只為你,受這樣苦。你如今是死過的還是活的?」

  雲客道:「為什麼死起來?好好的人,為何咒我是死的?」

  兩人道:「原來你不曾死。我們今日,便好到官府面前伸冤理枉了。」

  雲客道:「你兩人且不要忙,慢慢與我說緣由。」

  錢神甫道:「自從三月望日,與你同到西湖,不想你霎時不見了。你家父親差人各處尋覓不見,只道是我們兩人謀死了你,竟告到府裡,備嘗刑罰,不容不招。知府又是執性的,申了各上司,問定罪名。把我問了斬罪,金子榮問了充軍。」

  雲客道:「原來有這等事!只是不見了我,有甚麼憑據,就把罪名問實了?」

  兩人道:「只因你的鋪蓋在船中,不知那個累些血跡在上面。你父親將來執證,教我們辨不清楚。」

  眾人聽見這一番話,各各嘆道:「世上這樣冤屈事!倘若遇不著,豈不真正冤枉到底?」

  雲客道:「且莫慌,我同你兩人先到王御史衙裡,求他在刑部說明,解此疑案。」

  兩人道:「我如今一刻也離不得你了,只問你為何不見?又怎麼到這裡來?」

  雲客道:「我的事話長,且到王衙裡去。」

  連那解子一齊到老王衙裡來,便請王御史出衙,錢金兩人細述冤枉情由,又道:「若非趙大兄當面相遇,我兩人定作冤鬼。」

  老王笑道:「陳丞相之攫金,豈難置辨?狄梁公之承反,實有可原。兩位不必慌張,待老夫與你昭雪這事。」

  就打了轎,親到刑部會議,超脫了錢神甫的重罪。又差人行文到燕山衙裡,除了金子榮的名字。付些盤纏,打發兩個解子回去。

  老王道:「這件事也千載難遇。既然你三個俱是好親友,俱是秀才,可一同住在我衙裡,侍應了試回家去。」

  兩人拜謝再生之恩。當夜老王倒備起酒來,與三人做個賀喜筵席,就鋪設在一間書館裡,三人抵足而睡,細細談心。錢神甫道:「我與金子榮無辜受累,這也罷了,只是趙大兄,為何也到這裡來?」

  雲客道:「不瞞兄說,只因少年心性,故此弄出這般禍事。自從西湖夜泊,這一夜月朗風清,你兩人俱睡了,我獨自一身,立船頭來月,看見隔船有個美女,甚是多情。第二日我便撇了你們,私下叫一小船,直追到揚州。指望尋個方便會一會就歸家的。誰知會又會得不停當,倒被一個人紮了火口,送官究治。彼時獨自一身,家裡又無消息,又虧一個獄官相救,得以配驛到此。」

  錢神甫道:「那女子是什麼人?」

  雲客道:「也不必說明,以後自然知的。」

  金子榮道:「你既配了驛,怎能夠脫身在此?」

  雲客道:「卻也奇怪,我偶然到方纔那后土夫人廟中禱告,出了廟門,題一首詞,在粉壁上,一時瞌睡起來,睡在廟旁。適值老王過往,看見小弟這一首詞,問起緣由,小弟盡訴冤情,虧他好心救了。」

  錢神甫道:「怪不得這些名士終日刻了歪詩印在紙上,東送西送。原來詩詞果然有用處。」

  金子榮笑道:「當初只有這些落柏山人刻了歪詩,送與公卿大人為入門之訣。如今這項生意都被秀才占了。趙大兄何處習此巧法?我們若早也做得幾首詞,或者略有些運動,不至有冤難辦,弄到如此。」

  三人回嘆作喜,仍舊如當初相處的情狀,全不把冤屈事情,掛在口裡。朝夕歡天喜地,倒像嫡親早的一般,說道:「我們三人的事,都是自已不老成弄出來,那些執證的,定罪的,各認一偏道理,不必要盡怪他。正是不因傍晚山行,安遇毒蛇猛獸?但要得知命中不該屈死,任你懸崖斷索,只當得平生之路,自然有一奇緣來相救援。既然此身不死,再把後面日子好好挨將過去。正如戲場上一齣悲苦,便有一齣歡喜。何必粘皮帶骨,只把報冤結怨的事,留在心上。正像今日僥倖不曾死得,就是幾千百年,活在世上的,庸庸碌碌,殊覺無謂。這個便是見性遲鈍,不會變化的。我們三人,生性曠達,只管做後面事體,切不要把已往之事,重新提起。」

  故此三人的心腸,因那一番磨鍊,比往常更加親密。上午翻閱書卷,下午到街上,輪流做個小東道。只待得了功名,再尋別路。

  雲客同了二人,忽一日,走到吏部衙門前閒步,並看天下官員候選。見一老人,坐在衙前石砌上。

  雲客上前一看,說道:「這是我的恩人,幾時到這裡來的?」

  原來那老人就是秦獄官,一到京中,便在吏部衙前,打聽消息。忽然撞著趙雲客,攜手道:「老夫近日到京。官人的事體如何?緣何有工夫在這裡閒耍?」

  雲客道:「晚生自蒙大恩,救了性命。解到這裡,又遇著揚州的王鄉宦,感他提拔,如今脫然無事了。」

  程書道:「這等千萬分恭喜。那兩位是誰?」

  雲客道:「也是敝友。」

  兩人各通名姓,又述伸冤一段。

  秦程書道:「這般詫異,三位有此遭逢,後日自當大發。」

  雲客問道:「貴府宅眷皆安穩添福麼?」

  程書道:「老荊與子女同在這裡。因不便歸武昌,所以同來了。小寓就在近邊。」

  雲客心念素卿,到此這段姻緣定先配合,心中大喜,對程書道:「晚生寓在王御史衙中。今日暫且告別,明日親到尊寓奉看。」

  秦程書送了三人回到寓中,對奶奶道:「今晚往吏部衙前看看,遇著一件奇事。」

  奶奶道:「甚麼奇事?」

  程書道:「便是揚州所救的趙雲客,在衙前撞見。他說到京遇了王御史,把他的事消釋了,又伸雪他兩個朋友一段冤枉,如今安閒無累,在此候考。明日還要親來看我。」

  奶奶道:「不枉了我們救他。明日少不得請他吃一杯酒。」

  素卿與絳英房裡聽見這話,就如昇天一般,心內十分歡喜,專等明日商議與雲客相會。

  絳英對素卿道:「奴家僥倖餘生,得同姐姐進京,今日又聽得趙郎的好信,一生遭遇,皆是姐姐的恩了。但是奴家與趙郎,既在此間,不比家裡,若見了他,便好直言無隱。只不知姐姐的事,如何定奪?」

  素卿道:「便是這等說,且待明日到來,看他言語怎麼樣。倘然男子心腸,一時難測,前日被這一番磨難,又生出別樣腔板,也未可知?」

  兩個美人,千思百量,專待趙郎佳信,床上翻來複去,倒費了一夜清心。挨至次日午前,還不見趙雲客的影子。

  評:

  人生百年,只有三萬六千日。光陰似白駒過隙,安可鬱結愁腸,錯過良時美景?倘一失足,衰暮悔遲。回中樂天知命,盡在數語之中,覺冤親平等,使怨恨之心,渙然冰釋。此三昧真諦也,豈可件小說觀?

  余看絳英素卿,思想佳期,一夜不能合眼。因憶往時偶有五更小調,附錄於此,以侑一觴:

  一更裡捱,一更裡捱,香亂雲鬟卸玉釵,對銀缸,空把燈花拜。想起喬才,想起喬才,萬種恩情難打開。恨離愁,不斷相思債。恨離愁,不斷相思債。

  二更裡捱,二更裡捱,斜擁熏籠傍鏡臺,照痴情,明月知無奈。心上安排。心上安排,夢且雖同相且難。記盟香,縱死心常在。記盟香,縱死心常在。

  三更裡捱,三更裡捱,淚滿羅衫恨滿懷,怨今生,不了前生愛。夢斷魂來,夢斷魂來,只為情深死亦該。負心的,自有天誅害。負心的,自有天誅害。

  四更裡捱,四更裡捱,香冷金爐燭暗臺,暫朦朧,怨殺魂歸快。何處投胎,何處投胎?但願雙雙死共埋。化行雲,永給同心帶。化行雲,永結同心帶。

  五更裡捱,五更裡捱,斷雨殘雲總不諧。為傷心,使我無聊賴。且自疑猜,且自疑猜,還望天緣合繡鞋。那其間,始信盟如海。那其間,始信盟如海。

  

  

 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  第十三回 同心結無意相逢 合巹杯有情雙遇

  詩云:

  千絲官柳拂行塵,不解迎春解送春;
  雲氣向疑朝化楚,簫聲令記夜歸秦。
  驂鸞有夢驚同調,求鳳無媒莫論貧;
  獨掃間階惜紅雨,漫題新句問花神。

  雲客既遇秦程書,回至書館,深想素卿情愛,無從報恩,幸喜天緣暗合,同寓京中。若錯些機會,後來便難尋覓。次日早早起身,要到秦家下處,又被王御使出來,閑談半日。吃了午飯。雲客竟自抽身,走至程書寓中。

  老秦迎接坐定,把伸冤諸事,細談了半晌。裡邊早已備下現成酒席,雲客再三辭謝,方纔舉杯,兩人對飲一回。

  酒至半酣,秦程書忽然思想道:「我往時涉歷江湖,頗曉得些麻衣相法。我看雲客氣色甚妤,全不比受冤之時。若是將我女兒配他,倒是一個東床佳婿。」

  你道老秦為何起此念頭?止因雲客難中相處,每每視同骨肉。所談的話,句句以真情相告,正像嫡親子弟,全無半點客氣。

  老秦生性樸實,又見雲客情意篤切,說道:「官人此番回家,老夫不知幾時再會。」

  雲客探知其意,與他親密,便生一計。奉那老秦道:「小生自受大恩,日夜感德。如今偶遇老伯在京,正好圖報了。晚生相知的王御史,他與吏部相好。求他尋一個浙江衙門,補了老伯,便可朝夕走候。一應使用,晚生身上設處,不煩費心。」

  秦程書道:「到了浙江,極好的事。至於使用,官人有了門路,老夫自然照數補出。只是有句話,老夫家裡雖在武昌,也沒有甚麼親戚。若得宦遊浙省,便好以宦為家。聞得官人尚未有妻室,老夫止生一女,還不曾許字,官人歸家,何不與令尊說知,給一門親眷?」

  雲客千言萬語,專要討此一句。聽得這話,就立起身來謝道:「倘得如此,晚生當奉養終身,與兒子一般看待。」

  老秦大喜,當晚酒席完了,雲客告別,到王衙館中,專心致志,圖謀浙江小職。秦程書回到裡面,把席上的話與奶奶商量。奶奶滿口應承,道是既有此言,也不消占卜,就定這門親事罷了。素卿在房,還要等些妙計相會雲客,誰知配合天緣,一毫也不必費力。聞知父母所言,就對絳英道:「我的身子已有定局。姐姐也不勞費心,總是我們兩個,甘苦相同的。」這也不在話下。

  且說趙雲客歸至寓中,便把謀官的事與老王商議,說道:「晚生急欲報恩,求老先生一舉前箸。」

  老王道:「這事容易。我學生昨日恰好聞得臨安缺了知縣一員,可就把姓秦的,暫補一年便了。只是今早禮部接出聖諭一道,兄可曉得?」

  雲客道:「還不知。」

  老王道:「聖上自從中書之議,思量天下人才,也要振作一番,今後不必由府縣升薦,先就現在京中的監貢生員,擇次月十五日,試策一道,拔幾個真才,上以宜觀國之光,下以為牧民之本。各位須當猛力。」

  雲客曉得此信,不覺精神奮揚。又與錢金兩兄,議論了一會。當夜雲客思量道:「我這試期已近,倘然有些僥倖,恐怕一時難得歸家。況且還要算計聘那王家小姐。如今老秦到了浙江,雖是親口相許,終無定局,不若就在此間,只瞞了老王,私下先成親事。待他到浙江時,這段姻緣便是鐵板刊定,再無走漏了。」

  次日,竟到秦家寓中,對秦程書道:「小婿昨日就覓得一缺,那是臨安縣知縣,把尊名已補上了。」程書大喜。

  雲客又道:「但是有句相知的話,不知可以從得?小婿近日有了試期,恐怕在京擔擱,心上欲先在京中入贅,以後到家,就候過門。這也是兩省的意思。此時世界這些繁文禮節,不必相拘,倒是脫略些好。」

  程書心上也恐雲客後日倘然高發,另就了好親事,不如乘此機會,做個結局。便說道:「這也使得。」

  雲客即往外邊,就在數日之內撿一好日,私下又備些禮儀,連那錢金兩個都瞞了。挨至吉期,換些衣服,將禮儀一齊送去。原來秦程書雖則性子忠厚,卻也有些慳吝。道是不歸武昌,處處是個客寓,便在此間完了女兒之事。省得到他家裡,添出些花紅酒席來。雲客行至秦家,喜筵俱已擺列。因在客邊,鼓樂等項一概蠲免。

  看看近了吉時,內裡擁出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,交拜天地父母,結親的常規,一件不脫。只有帳中合巹,新人不甚害羞。當夜枕上細談,准准的話了半夜。正是「其親孔嘉新,其舊如之何」兩句書并作一句,更覺十分親客。有《鵲橋仙》詞一首為證:

  鳳鸞乍合,鴛鴦重聚,喜客邸行雲如舊。
  柔情狂興整相看,說不盡為郎消瘦。

  深思似海,佳期如夢,今夜合歡先輳。
  百花開遍笑東風,還記取錦屏紅袖。

  素卿他鄉遇故,自然情意綢繆。雲客久旱逢霖,不覺興頭莽撞,摧殘玉質,狼藉花心。

  素卿困倦之際,忽然想起絳英,道是他為了趙郎,出萬死一生之地,還不曾有一些受用。不想令夕,倒是我先占了風光,教他對影聞聲,一夜怎熬得過?這也是素卿的俠性,於歡娛之頃,把管鮑交情,毫不放過,如今世上婦人,雲雨正濃,就是父母的病痛,也都忘了,那裡想起別人的冷靜?

  兩人鏖戰已畢,雲客偃旗息鼓,素卿嬌喘略定,對雲客道:「前在廣陵相遇時,郎君曾說沒有妻子。今日幸得配合,以後便不該閑花野草了。」

  雲客被他這一句話,逗著心事,難好對答,只做朦朧要睡的光景。素卿又道:「郎君若是另有所遇,心裡放得下,不必說了。倘然有幾個放心不下的,不妨就此說明,省得後日不好相處。」

  雲客摟住素卿道:「小生是個有情人,就是外邊另有所遇,斷然不敢作茂陵薄倖之事。」

  素卿道:「你如今也不必瞞我,你的心上人,我倒遇著一個。」

  雲客自想揚州城裡,兩位小姐定然不出門的,莫非素卿遇著的是孫蕙娘?便問道:「小姐這話恐怕不真。」

  素卿把絳英投河一段,細細述將出來,道是耶吳絳英這般節義,可謂十分情重了,只不來郎君何以待之?

  雲客驟聞此語,悲喜交集,說道:「不想吳絳英有這一番事,又虧得小姐救他。如今曉得他在那裡?」

  素卿道:「今現在此間,只為尋你,一同到京。明日須與他面會一會。」

  雲客不勝忻幸。

  至次日早晨,便要圖謀與絳英相會。

  卻說吳絳英雖則與素卿兩邊和好,也只因趙郎面上指望并膽同心,共圖會合。不意老秦作主,竟把素卿占了先著,那一局棋子,自己倒步步應個後手。

  聽得那邊房裡,一團高興,這一夜便覺更漏綿長,隻影寒燈,淒淒切切,想道:「素卿俠性,今番已經成就,後日定不把我奚落。但是我人才容貌,件件不讓於人,又兼死裏逃生,百般挫折,豈料同衾共枕,反在素卿之後。」

  心上雖不敢吃些酸味,也不免怨著年庚月令,自嘆夫星不甚透徹。當夜挨至五更,不要說做些閑夢,便是朦朧困倦,也不曾合得雙眼。早早起身,梳洗完後,欲要探問雲客,又因老秦夫婦,不知其詳,難好輕易舉動。暫坐一回,只見素卿走過那邊房裡來,見了絳英,就攜手道:「姐姐昨夜冷靜了。趙郎之事,奴家已與他說個明白。他也曉得姐姐這一番苦心,感激不淺。奴家想起來,事已如此,今日便該做個定局。若再含糊,以後就不好說了。待奴家見了爹母,即與他說這件事。」

  老秦夫婦在外邊備些酒席,整治家宴。到了上午,趙雲客和素卿一對夫妻,出了房先拜謝丈人丈母,方好赴宴。程書忽然想道,今日家宴,只有吳家小姐,不便與女婿相會,教他獨坐房中殊覺不穩。

  正思想間,女兒素卿上前說道:「女兒有句話稟上爹母。今日家宴,雖是慶喜筵席,還怕有一樣喜事不曾完得。」

  便叫丫鬟房內請吳家小姐出來。

  秦程書道:「這卻為何,恐怕趙官人在此,有些不便。」

  素卿道:「女兒正為此,所以要請來說個明白。」

  就將吳絳英始初投河,只為趙雲客的意思,從頭至尾,說了一遍。

  程書與奶奶聞知此話,大喜道:「這等便是一家人了,不惟趙官人有此奇遇,也虧我女兒賢德,全無妒忌之心。」

  奶奶親自進房,速請吳小姐出來共成喜事。絳英輕移蓮步,出得房來。一見雲客,但低著頭不說。正如西廂上的話,未見時準備著千言萬語,得相逢都變做短嘆長吁了。

  秦程書笑道:「吳小姐既有前盟,今日喜筵相遇,老夫婦就做個主,與趙官人一同結親。我女兒以後,只把姊妹相稱,也不必分大小。」

  適值本日正是黃道吉期,就鋪起氈單,擺列香案,一樣先拜天地。程書夫婦,也受了禮,又與素卿兩邊交拜。雲客先將臺盞,奉酒兩個老人家。各人坐定,飲了半日,奶奶叫侍女送兩位小姐進房。

  雲客也就起身,一同進去。酒筵已散,雲客一進房門,便攜絳英手說道:「小姐為了小生,費這一番情節,昨宵秦小姐備述其略,小生不知將何補報?」

  絳英驚喜之餘,一時不好細講,耑待上床與雲客備陳情緒。素卿是個俠性人,巴不得雲客與絳英就鑽在被裡做些勾當。當夜素卿另鋪一張床在房中,讓絳吳與雲客敘舊。

  趙郎攜了絳英,一般兒脫衣解帶,盡個新做親的規矩。上了繡床,說不盡分離情況。

  絳英道:「兄嫂無情,只道與你永別,不想天緣湊合,得有今日。此皆是素卿之力。」

  雲客又把玉環小姐近來消息問些詳細。絳英道:「幸得玉環近日又得一個幫手。」

  便述孫蕙娘投靠一節,虧他寄書的話。

  雲客道:「我自那日見你的手札,就想著蕙娘有些意思,果然不出所料。」

  絳英與雲客,因要把分別以後的事,大家話些支節,那溫存言語也無暇說半句。雖則一頭講話,下身兩件東西,不知不覺湊在一處,自然運動起來。比得舟中相樂,更加有趣。

  從此三人相聚,似漆投膠,一邊一夜,輪流歡樂。

  雲客日裡到王御史書館中,與錢金兩位做些文義。傍晚只說有事,住在秦家寓中。

  一連過了月餘,秦程書領了臨安縣文憑,就奉欽限,即日赴任。

  程書對雲客道:「老夫到臨安欽限甚速,不得久留京中。官人在京候考,老夫耑等好消息。兩個女兒,且到任所,待官人回來,便好過門。」

  雲客進房與兩位小姐分別,只因前番吃苦,此後局面已定,三人歡歡喜喜,雖是新婚伊邇,也無眷戀之念。程書收拾起身,奶奶又私下與雲客些銀子,作在京盤費,仍到王御史衙中去住。

  雲客想道:「廣陵美人,幸喜一半到手。若是後面那一半,也是這般到手得容易,豈不快活?」

  錢神甫、金子榮,見雲客又來同住,問道:「一月住在別處,有何尊幹?」

  雲客假托他辭,一毫不露心跡。又住數日,忽然朝裡掛了試期,著在京應試的貢監生員,各備試卷,先三日,禮部報名。至期早集殿階,御前親試。只這一回,有分教:

  仙桂芬芳,才子看花開錦繡;
  瓊枝爛熳,美人爭舞鬥胭脂。

  看官們靜坐片時,看這些窮秀才跳龍門者。

  評:

  作長篇文,不難於起手,而難於收局。此回雲客第一收局處也。從此以後,五美聚合。若一線穿成,絕無勉強配合之病,又無顧權大主之嫌。非高手不能如此。

  

  

 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  第十四回 折宮花文才一種 奪春魁錦繡千行

  詩云:

  識得之無滿座傾,蜜蜂老鼠盡爭名;
  吟詩作賦非難事,不惜囊空便有成。

  又:

  讀書何必苦疑猜,孔孟傳心竅暗開;
  莫道聖人無見識,達財原不是真才。

  趙雲客同錢金二位,先往禮部報了名字,即日備下卷子。至第三日早起,王御史親送三人考試。進了午門,御筆親題試萬言策一道,應制詩二首,時曲一段,判語五個。

  雲客將平日長才,上獻天子,策上天子擢為第一。錢通金耀宗皆低低搭在榜上。在京報子,盡到王御史衙中來,一應使用,老王替他打發。原來順帝當日,深怪各省及府州縣考試的私相授受,全無真才實學,可以輔國安民,所以親自策試。那一榜取中一百二十名,趙青心為榜首,特恩欽賜狀元,賜宴殿前,簪花遊街三日。王御史不勝忻幸,第一日備酒衙中,與三人賀喜。

  錢神甫與金子榮商量道:「我們兩個,幸運老王提救。如今僥倖功名,皆是老王之德。聞得他家中只有一女,尚未許聘,狀元趙雲客,又無內室。我們特地與他作媒,成這一門親事。」

  金子榮道:「此事甚好。」

  趙雲客遊街赴宴回到寓中,王御史出來迎接,并錢金兩位一同坐席,分賓抗禮。雲客深謝抬舉之恩,得有今日。

  酒至數巡,錢神甫道:「趙年兄青年俊秀,果魁天下,真是文才可據。但是有句話,還要告王老先生得知。趙年兄的家事,晚生輩少時同學,稔知其詳。他的令尊先生,因要與趙兄覓一佳偶,至今尚不曾聘得年嫂。前日聞得老先生有一位令媛,待字香閨,晚生意欲作伐,為金馬玉堂之配,不識老先生可使得?」

  老王笑道:「學生家中,止生一個小女,心上也要擇一佳婿,故此還未許字。今狀元果無尊閫,又承兩兄厚意,極好的事了。」

  雲客謙恭盡禮。酒筵散後,錢金兩個,盡力攛掇,老王也就許允。先要寫封家書,打發一人回去與夫人說知,好待趙員外家來行禮納聘。趙雲客當夜也寫一封家書,附與京報帶到家中,第一樁先說速往揚州府前王御史家,將財禮聘他小姐。

  次日早起,王御史的家人也發回去。趙雲客的書信,也付與京報,一徑到錢塘報喜。當日又遊了街,晚間往別處赴宴。

  到第三日,趙雲客想道:「今日遊街已完,以後在京把這些各位大老,相會一相會,便好先上一本,辭朝出京。一來省親,二來完娶姻事,不過月餘,就有回家之期。諒朝廷自然從允。」

  不想這一日遊街,又撞著一件奇事。京中王府貴戚,但是每科遇著狀元遊街,各府內眷,以為奇貨,無不擠立府門,看迎新狀元。道是天上的文星落在下界,每到戚里朱門,便要擁住馬頭把狀元的相貌,從頭至腳看個不了。

  年老的贊道:「鰲頭獨占,斷屬老成。想是萬民有福,又添出一位宰相的胚子。」

  年少的贊道:「那樣郎君青年大發,不知那一家有福的佳人,嫁著這一個才子。」

  在京婦女,人人羨慕趙雲客是個風流年少,人才體貌,迥出凡流。只這一年看狀元的,一發如意,早晨擁起,傍晚尚難脫身,倒擁得執旗把傘之人,腰酸腳軟。

  只見行到一處,卻是駙馬府前,那駙馬姓韓,有一個郡主,小名叫做季苕。生居金屋,少長玉堂,自然比不得荊釵裙布的模樣。又生得一種性子,與世上婦女大不相同。

  常道:「我等人家,那怕沒有富貴子弟為配?只是有才無福,有福無貌,俱非男子。」

  就自小立下一個主意,必定要嫁個狀元。前歲開科時節,他年紀也略長成,因見狀元有六十餘歲,不好將身許聘。淹留歲月,近已及笄。昔聞廢科一詔,心上好生煩惱。父母也曉得他的意思,不敢輕易擇婿。

  就是朝廷策士,也虧得那駙馬因女兒有這個志氣,他進朝入奏,把天下才人待用之語奏了幾句,朝廷便有親試的一段事。如今恰遇著趙雲客首折宮花,季苕郡主生平這番念頭,正好發洩出來。

  又因那一日迎到府門,看見雲客面貌,越發定了主意。次日早期,尉馬就進一本,把女兒素志,上達天聽。

  駙馬都尉臣韓呈一本。為招婿事。奉聖旨:郡主韓季苕,許聘狀元趟青心。該禮部即日議禮成親。

  禮部接出此本,就往狀元寓中,來議姻事。宴客忽聞聖旨,難於擺脫,使與老王商議。

  王御史道:「小女之事,雖未成親,奈前日已發家書回去。家中見我的書,自然擇日納聘,鄉里之中,盡曉得與趙家攀親。今日奉旨招婿,辭又辭不得,為之奈何?」

  趙雲客念切玉環,就是絳英、素卿也還是第二樁心事,何況牽連國戚為籠中之鳥。當夜就寫成一本,清早親自入朝,把已經聘過御史王某之女,理難再娶,堅執不從的話上奏。

  也奉聖旨,批發禮部議覆。禮部大臣,即約王御史并狀元駙馬,會議姻事。趙雲客報定宋弘之義,韓駙馬引著王允之情,禮部會議未妥。酌量調停一說,便覆奏道:

  臣部會議得郡主姻事,狀元趙青山已聘過御史王某家女,義難離解。今郡主奉旨招親,又無違旨之理。臣部酌議,如晉相賈充故事,特置左右夫人。趙青山先在京中,與郡主韓季苕結親。即日同郡主歸家省親,并娶王氏。庶情義兩全等語上奏。奉聖旨:依議行。

  卻說郡主秀苕,思想天下做狀元的,有得幾個?若是錯這一次,後邊再遇著一個年老的,教我怎生定奪?如今莫說有一個王家小姐,就是有一百個王家小姐,也顧不得,定要隨他了。做女子的,但凡爭寵專權,盡是外邊體面,與切身之事,全無補益。今後那管他有妻無妻,次妻正妻,只嫁了個狀元,就完我一生的心事。凡事寬他一分,倒落得個賢德之名。聽得禮部覆奏已准,心上十分歡喜。駙馬也思量狀元難得,每事依順。見了部議,便擇下吉日,與狀元成親。趙雲客既奉諭綸,便圖入費。乃至正日,先謝了王御史,一徑到駙馬府中。自想道:「今番入贅,比不得別家。不知那郡主性格如何,容貌如何。」

  心內憂懷鬱結。挨至府門,燈影成行,綵球高掛,洞房花燭,自是侯王體致。不比世間嫁女,多添得幾件衣裳首飾,便道一場大事,只管把男家責備,要爭幾副糖桌。結親之夕,雲客細看郡主,卻也古怪。別人娶妻,經營了許多年代,才討得一個女兒還是非麻即黑。偏有趙雲客撞著的,就是月裡嫦娥,再沒有一件不生得端正。雲客心念。季苕花容月貌,也與廣陵城裡美人不相上下,只不知他性格可是好說話的。當夜被底綢繆,雲客極意奉承,耑為求他真心,合到玉環小姐身上去。

  說這秀苕,被雲客甜言美語,打動情腸。道是不惟趙郎才貌天下無雙,看他這一段衷情也考得個第一。但凡有關雲客身上的事,他倒百般依順。

  相交月餘,日裡出外赴宴,傍晚回到房中,不是談論古今,考究詩賦,就是彈琴著棋、看花飲酒,也略把雲客家事問些詳細。

  兩情和合,如魚得水,專待辭朝,與雲客同到錢塘家裡去。雲客探知季苕心中坦蕩,更兼情意纏綿,漸漸把左右夫人之旨,露些心跡。季苕全不關心,任他從便。雲客大喜,乘便往老王寓中,商量歸計。

  王御史聞知郡主賢德,知道他女兒後日的醋量自然不消開罈,愈加歡喜。便與雲客算定歸路。雲客乘便進朝,先陳省親之念,後把娶王一事拖帶幾句。朝廷許允。一徑出朝,來辭駙馬說道:「暫歸錢塘,即日到京奉候溫靖。」

  駙馬以前,原奉有左右夫人之旨,不好相留。又見郡主秀苕,夫妻契厚,他便放心得下。奩資等項,色色整齊。雲客擇日起身,又往王御史衙中,告歸婚娶。

  老王道:「老夫在京,一時難得脫身,小女姻事,自有拙荊可以作主。事也不必過費。」

  雲客拜謝而別,行旌南指。季苕辭別雙親,餞行杯酒,留連數日。

  雲客思念家鄉,睽離已久。當日西湖乘興,流寓廣陵,自後花下奇緣,月中良遇,情懷於種,迷戀忘歸,及至羅網忽張,驚魂靡定。雖則香閨提救,終為荒驛相羈。定省晨昏,缺然未講。雖道才子多情,偏不想著父母的?只因雲容所遇,盡是軟麻繩,把一個才情蓋世的郎君,一交縛住。人只道雲客的心腸,長者薄而婦人厚,不知慈烏之戀源自邀切。所以當日,將次出京,反添些悲歡離合之感,全不把富貴功名,裝成嬌態,但指望立刻就到錢塘拜見父母,便將這些美人,聚集一處。他還要把舊日的親情友誼,報答一番,也見得山川種秀,祖功宗德,發出這一段功名,正好在鄉里之中,做些正經事體。

  看官,你道別人中了科甲,個個像蘇四郎,佩著六國相印,不但貧交故舊,就是兄嫂,也該俯伏迎候,父母也該頤指氣使,每日早起在家堂香火之前,祝願里中弄出幾椿閒事,好於從中占得銀子,因此貧交故舊,漸漸生疏。偏是雲客中了狀元,心內全無此念,豈非痴想?看看的錦衣歸故里,那趙員外在家,自應做些好夢。只不知報狀元的,可先到家幾時了。

  評:

  憶余往時,讀書城東小樓,與白香居士討論時,義得失,雅相善也。白香一夕感古名媛事,手拈一題,並操新稿見示,讀之令人快心。因率鄙意亦作一篇,不復自計工拙,回中偶有試事,聊附於末,以博一哂。白香英才蔚發,自是金馬玉堂人物,行將幾萬高搏,而余僅以卮言,重災梨棗,亦足感也。

  問西子亡吳,其功耶非耶?吳亡而不與之俱亡,其貞耶淫耶?

  嘗謂西子非婦人也!其殆於越之元勳,春秋之智士乎!當勾吳之爭雄天下也。封豕長蛇之勢,逼於鄰國;會稽之困,危如累卵。越之君若臣,無所展其才。而大夫種之第三術,得行於其間,遂令閨閣芳姿,振聲千古。蓋越之存,不存於生聚之後,而存於夫差荒淫之一心。吳之亡不亡於好色之時,而亡於極好色之意,使忠諫不得進一言。究之存亡之徵,操之一女子。而此一女子者,亦何庸心節義,以自全其守貞哉!越存而不以居功,吳亡而不以任過。想蓮洲之遺粉,追響靡之餘音,有令人置思莫罄,要非可以艷舞清歌,輕論西子也。今之議西子者,鮮不曰石室全生,三津得返,非越大夫之功,西施惑敵之功也,其揚名也,固宜,或又曰豺狼出柙,麋鹿遊臺,非吳君臣之罪,暴戾荒縱之罪也,其垂誡也亦宜。至若逞容報越或以為貞,冶質傾吳,或以為淫,凡此皆不足以定。西子當其時,待字苧蘿,守身諸暨,浣紗溪水之上,亦何曾懸計,後日玉堂金屋,有人焉付興亡於逝水者乎?初不過隱幽蘭於芳谷而已。及其進舞姑蘇也,越之幸而非西子之幸也。訪美里人遺謀,窺牧宮之故智,此其心知有越,而不知有吳矣。知有越,則凡可以煽處者,無不陰寓其權宜。沼吳適所以興越也,而何必但亡?愚故曰越國之元勳也。然鳥盡弓藏,越興而種困,使西子邀功於越。安知非昔獻之以解厄者,即誅之以示戒乎?跡其行事,能損吳於全盛之時,復能全身於喪亂之後。雖吳越春秋,不載其末局,而稗官野史,相傳與范蠡偕行。則其行藏之術,又何如哉?愚故曰春秋之智士也。雖然千古以來,以色傾國者多矣。壓弧箕服,一笑成災,霓裳羽衣,三春賈禍,以為冶容之誨。貞少而淫多,即墮粉樓前,尚不能保季倫之家室,況嬌姿麗質,亂君心於傾敗者乎!吳亡而罪西子者,比比矣。罪之,則不得以貞目之。此老儒塞井之見也,而非所以服西子之心,且國家疇不知有忠佞之分乎。吳之先,以用子胥而強,其後任宰嚭而弱。彼爭長黃池,侈心齊楚,縱無西子,亦終必亡,又奚罪焉?後之玄宗,得姚宋而治,得李林甫而亂,如必謂馬嵬負國?則唐之前,掌中歌舞,浴室凝光,未聞漢成之失國也。唐之後,高曹向孟,代有賢德,而宋浸弱又曷以故。以是知吳之亡,亡於複諫,而非亡於縱淫也!詩所謂「西施若道能傾國,越國亡來更是誰」者,良有以也。然則以貞淫擬西子者,則又過矣。夫天生一美人,以充離宮之奉事。非若關睢逑匹正名分而定天下也,其寵之也不足重,其疏之也不足輕。彼西子者,名花濃艷等耳,使必律以貞淫之道。則是古今來必姜源太姒而始稱為婦人也,此又迂儒之解也。雖然愚有為西施憐者,不在被亡國之名,而在處亡國之事,夫天生一寸士實難,天生一美人亦不易。彼美人者,不用之於燕處宮幃,而用之為行權納間,究之存亡致感。斷粉零香,杳然如夢,回首採蓮之徑,傷心禾黍之悲,即不能國亡興亡,如玉樹後庭之井,又何必論其功與罪,更何必計其貞與淫耶?然而猶有幸者,後之人雖樵夫牧豎,莫不念姑蘇之舊跡,而推究芳容。彼其始進於吳也,固與鄭且同其御。而鄭且至今無聞,夫西子者,亦豈僅以一身之歌舞著名吳越者哉?或曰西施,孔雀名,古人借此以名美人者,亦猶趙后之名飛燕,崔氏之名鶯鶯是也。說見李義山詩。

  

  

 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  第十五回 醜兒郎強占家資 巧媒婆冤遭弔打

  此回不用引子,恐看者徒視為餘文,則詩詞可廢也。不知詩句之中,儘有許多意思,深心者自能辨之。今此回前無言可詠。偶得半對,錄呈天下才人。如對得出,便稱繡屏知己:

  紅拂長垂,紅線紅兒,擎出付紅娘。

  趙員外自從把錢金兩人,問成冤罪,解京定奪,將次半年。每日家中,夫婦二日,持齋念佛。自己道是老年衰倦,又兼哀怨之餘,精神消弱,料想今生不能夠生男育女。通房侍婢雖則一片熟田,他也無心耕種。只將本分家私,修橋造路,施捨貧乏,為作福之地。思想子孫之事,惟有慨嘆一番。說道:「我的兒子,何等才貌,如今沒了,自己若再生出來也未必中意,何況圖謀立嗣,望別人繼續?看今世上的人,那見得有幾個祭祖宗的極其誠敬?又誰人看見做鬼的,必定要吃羹飯?便是這幾根骨頭,埋在土中,與付諸水火一般消化,何須慮得?」只這念頭,倒也乾淨,全然不把繼嗣之念重新提起。他的盛族,住在錢塘的,也有幾百丁,見員外立定主意,一時難好開口。

  忽一日,族中有幾個惡薄的,算計道:「我家老大房的兒子,被錢神甫謀死。可惜他這樣好家私,無人承受。若是待員外天年以後,合族之中,那個是個忠厚的?這些資財便分散了。如今也顧不得他要嗣不要嗣,只將一個兒子送進門去叫他爹娘,怕他不認?」

  內中便有一個道:「我是近支,理應承繼。」便喚自己兒子,叫做趙戍郎,將他裝個名色,乘員未死之先,挨身過去,掙住他家財,不被兩個老人家施捨完了。就是後日,族中有些說話,也好分他一分,決不做了白客。商量已定,便要行將起來。

  那一日員外在家禮懺,一則薦度兒子,二則做些預修。滿堂僧眾,敲鐘擊鼓,倒也熱鬧。盡齋鼎禮之時,外面走幾個同族進來,也有是兄弟行的,也有是子侄輩的,後面又隨著一個短小的,便是趙戍郎。

  員外一見,不知什麼緣故,迎接進廳,就在佛堂中生了。

  員外道:「今日老夫親自禮懺薦亡,兄弟子侄,來得甚好,一同在此吃素飯。」

  族中道:「恭喜老伯近日越發清健。子侄輩在家思想起來,存亡之事,俱是天數註定,不必十分悲苦。子侄輩恐怕老伯與伯母無人相伴,特省出這個兒子名叫戍郎,著他住在家中,晨昏定省。小望老伯俯留,這是通族盡知的。」

  員外聞得些語,就如瘧疾忽到,身上發寒發熱,不覺怒氣沖天,思量:「我兒子死不多時,族內便埋這樣分家私的腳地。倘若再過幾年,老夫婦身無立錐矣。」

  只因心上怒極,倒冷笑道:「老夫自從兒子去後,提起子息一段,甚覺傷心。待老夫死後,有些薄產,任憑分散。若在生一日,這話斷然不願提。」

  只見那個趙戍郎,不由分說,正像教熟的猢猻一般,只管作揖,口叫阿多。又驀然竟進他裡面,抱住員外的老嫗,又叫阿娘,倒把那老人家一嚇。你道趙戍郎怎生模樣?有個《黃鶯兒》為證:

  黑臉嵌深麻,髮黃茅,眼白花,龜胸駝背真難畫。
  但聞得口中糞渣,更添著頭上髻疤,鼻斜耳吊喉嚨啞,生如蛙。
  癩皮搭腳,慣喜弄花蛇。

  員外走進後堂,見這一個惡物是來走去,心上愈加惱怒。便罵道:「你這個蠢東西在我家做甚麼?難道我沒有兒子,要你這樣煙薰落水鬼來繼嗣不成了你可速速出去,不要在此纏擾。」

  那趙戍郎不惟不肯去,倒坐在中堂,要吃長吃短,氣得員外手腳冰冷,便把戍郎一堆,那戍郎跌在地上,大哭起來道:「我做得半日兒子,就將我這等亂打,好生苦惱。」

  員外夫婦,被他一番攪擾,書齋也無心收拾,外邊和尚,餓了半日。員外走出,對族人道:「承繼二字,斷斷不能。且待老夫死後,再作理會。」

  原來這些族人,做成圈套,不怕員外不從,說道:「老伯不消發怒。但凡人家族誼,那個肯在祖宗面上讓一分情面的?偶然有隙可乘,嫡親兄弟,也要使些計較,何況遠房支庶,肯替你出力?我家的戍郎,相貌也看得過,送與老伯看守家財,實是好意思,為何倒發起怒來?如今子侄輩,暫且告別,權留這戍郎打話。」

  員外一把拖住道:「別樣也還耐得,第一,這個戍郎,再留不得的。」

  正喧嚷間,忽聞大門之外,一夥人帶著器械,亂打進來,大聲喊叫,直打到廳上佛前,把和尚的鐘鼓打得粉碎。和尚忍了肚饑,各各奔竄。

  員外想道:「白日裡決非強盜,必是那些惡族打聽我不肯立嗣,就來乘勢搶我家私。」

  心上又氣又嚇,便望裡頭走進,急急躲在別處。停了一刻,只聽得外邊大喊道:「快萌趙老爺出來,我們不是別個,是京裡報子,特來報狀元的。速速出來,打發賞賜。」

  員外不知所以,思量道:「我家並無人考試,就是族中有讀書的,也不聞府縣升薦,怎麼驟然說起報狀元?這定是族人,恐怕我走了,假裝這樣胡亂的名色騙我出去,好拖住我要分家財。」

  一家大小,個個嚇呆。堂內那些和尚,雖是打碎鐘鼓,躲在外邊,聞得是報狀元的,知道與他無關,俱挨進來收拾經懺,怕又被人搶去,一發折本。漸漸走到佛前,與報子打話。有幾個本學的門斗,說出緣由,道的真是報狀元,師父們頭上,不消嚇出汗來,像個發潮的葫蘆。和尚便望裡面,傳說京報之語。

  員外因和尚傳話,道不是騙他,輕輕走到廳前,那粉紅大照壁上,早已高貼著報條一幅:

  
捷報貴府老爺趙諱青心在京御前新試特恩欽賜狀元

京報某人


  報子見了趙員外先要一千兩銀子,做路中辛苦之費,其餘寫賞票。員外問道:「什麼趙狀元,怕不是我家,你們莫非報錯了?」

  報子身邊抄出三代籍貫,鑿鑿可據。

  員外遲疑未決,報子又拿出趙雲客的家書,說道:「狀元老爺前因有事到京,虧得御史王爺極力扶助他。禮部報了名字,御筆親題,特拔做狀元的,怎麼報錯了?」

  員外看了家書,才信道:「有這等事?我只道他死了,冤屈錢金兩人。他卻原不曾死,倒在京中應試。別樣雖不可信,那幅手札,明明說出來歷,與這印子是真實的。」

  少停一回,家人趙義來報員外道:「不惟我家官人中了狀元,街上聽得,連錢金兩家,俱在京中,中了進士。他兩家報子,也報過了。」

  員外一發驚喜,便把些銀子,打發京報。方纔族內要立嗣的幾個人,看見報條,個個嚇得面如死灰,連尋趙戍郎推擁歸去,含羞忍恥,俱來請罪而散。

  趙員外回進裡面,細讀兒子家書,對夫人道:「兒子不死,就十分僥倖。況兼中了狀元,真是錦上添花。不想前日思量,正是一場痴夢。如今他的書上,別項可緩,只頭一件說速往揚州府前王御史家說親。我兒子在京,已蒙御史許允,這是緩不得的。」

  使著家人往外邊喚一個精巧媒婆,星夜到揚州去。因王御史現任在京,家內夫人作主,故此喚個媒婆,好到裡頭說話。家人承命,就往街上尋一媒婆,姓馮叫六娘。因他姓馮,凡遇喜事,就逢著他,人都綽他叫喜相逢。那馮六娘生性尖巧,言語便捷,一進後堂便有許多好話,員外與夫人大喜。先賞他些銀子,又付些盤費,逕到揚州府來說親。

  卻說玉環王小姐,自吳家忙亂之後,梅香細細報知。玉環追念絳英為了趙雲客,拚命出門,不知死在那裡,終日憂憂鬱鬱,萬轉千迴,懶下床褥。幸得孫蕙娘在旁,時時勸解,不至如賈雲華,淹淹一息。只道絳英已死,無可追蹤,悲怨之餘,弔詩二首:

  憑誰飛夢送情親,遂水啼紅花劫塵;
  荒草露寒堆碧月,空山日暮動青燐。
  渡頭定有憐神女,畫裡曾無喚玉真;
  紫風不歸仙洞杳,亂雲惆悵淚沾襟。

  蕭颯孤魂去不迴,錦堂仍為美人開;
  砧聲怎奈郎情喚,機繡須同妾命裁。
  鏡裡飛鸞終作對,表前歸鶴為誰來;
  傷心留得山頭月,不照朱明照夜臺。

  玉環對蕙娘道:「絳英尚且如此,吾輩何以為情?前日若不遇著你,教我孤身安能消遣得過?如今趙郎去後,青窵信杳,那姻緣兩字,再不必提起了。但恐雲戀巫陽,終須銷化,為可惜耳。」

  原來玉環的心性,細密難測。以前絳英在房,憂悶之中,還略略尋些歡喜。自絳英分散後,連那一刻歡容,也消減了。

  忽一朝,聞得夫人堂上,有人來說親。蕙娘潛去打聽,見一媒婆,在夫人面前說道:「老婢是馮六娘,奉錢塘趙太夫人之命,他家新狀元有書寄趙太爺,道狀元在京,曾遇貴府王老爺,說及小姐親事,蒙王老爺千金之諾,故此老婢敢來說親。」

  吳夫人道:「六娘來說,自然確當。只不知我家老爺,怎麼不發個書來?若近日京中有信到,也就是了。倘然無信,須差著一家人到京請問老爺,方好從命。」

  就吩咐侍從收拾酒飯與馮六娘吃,六娘閑辭浪語說了一回。蕙娘聽見這話,進房述與小姐得知。

  玉環道:「趙郎問罪,死生未卜,今日又有個狀元來說親事。我們兩個如何是好?」

  蕙娘無計可思,反恨那六娘花言巧語,頓生一計就與小姐商量。約了房中侍女四五人,私到外邊伺候。

  馮六娘吃了酒飯,辭別夫人,要到錢塘回覆趙員外。吳夫人又付些盤費。逕自出來。被蕙娘候住,騙他道:「六娘不可輕去,我家夫人還有吩咐。六娘暫在東園住宿一夜,明日領了夫人之命,方好回去。」

  六娘認以為真,便同蕙娘等齊到東園。園中冷靜異常,無人稽察。蕙娘騙那媒婆,引到《綠雪亭》中。四五個梅香,一齊擁進,對馮六娘道:「奉夫人嚴命,我家小姐斷不嫁遠方別省去的,盡是你做媒婆的,偏要把狀元勢頭來哄騙,好生可惡。先著我們在東園,吊打一百,還要送官究治。」

  六娘道:「方才見夫人言語甚好,為何有這般說話?」

  梅香不由分訴,盡將六娘衣服脫得精光,高吊在《綠雪亭》中,只管亂打。

  六娘喊道:「不要亂打,我們做媒婆的,全靠一張嘴、一雙腳在外邊尋飯吃。列位姐姐必定要打,須把下面的嘴,替了上面,上面的腳,替了下面。這也是媒婆舊規,話得事成,嘴內吃酒,腳下賺錢。話事不成,手就當腳,嘴就是此道。今日切不可打錯了。」

  有《西江月》一首詠其事。

  只為狀元情重,先教婆子來通;
  無端高吊竹亭中,打得滿身青腫。
  口角嘮叨無用,腳跟往復難容;
  今朝倒掛喜相逢,露出下邊黑縫。

  蕙娘道:「且饒他這一次,你速速回去,不許再來纏擾小姐的姻事。決然不成的,休得亂語。」

  馮六娘被梅香打了一頓,再不敢將攀親二字,口中提起,但求脫身歸去。倒把身邊盤費,送與梅香買放,空身出了東園,連夜回錢塘縣去。

  蕙娘回到房中,述與小姐道:「雖則打了一頓,究竟未知後日如何?」

  小姐道:「蕙娘,你且暫時歸家,為我訪問新狀元叫甚麼名字,我們的痴想莫非天緣湊合?趙郎在京,有些好處,也未可知?」

  蕙娘道:「小姐也說得是。」

  即日打點歸家去,問哥哥孫虎,可曉得新狀元的名姓。

  評:

  平平寫出報狀元,局勢便畢,機法便軟。先將承繼一段,極盡人情炎涼俗套,並老趙淒惻無賴光景,描繪一番。突起一峰,令人快心豁目。九天九地,此兵家設奇制勝法也,奚止文章乎?

  又評:

  同一憐才也,蕙娘素卿看其設計,絳英就見諸行事,季苕寫於素志,玉環寫其意中篤摯之情。敘事不同,義歸於一。此作文化境也,讀者知之。

  

  

 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  第十六回 慶團圓全家合璧 爭坐位滿席連枝

  詩云:

  王帳重重鎖去身,朝來依舊踏芳塵;
  曾經北里空凝睇,可有東施敢效顰。
  修竹舞煙梁苑曉,梨花如雪杜陵春;
  阿侯年少方嬌艷,畫出新妝故惱人。

  新狀元同了郡主季苕,辭朝歸覲,奉旨勒賜金蓮彩燭一對,宮花錦緞四端,為左右夫人成親之禮。一時勢焰薰天,在京百官各賦詩詞奉賀。就是王御史衙門,也因招了貴婿,添些榮耀。

  一路程途,起送夫馬,竟望浙江而來。途中想道:「此番歸去,先娶了王玉環,即日恭請秦小姐素卿,吳小姐絳英,一同到家。至於孫蕙娘,既在王家,他自然相隨王小姐,決不走在別處去。這幾個美人,雖是不曾奉旨迎娶,卻倒是以前的結髮,虧他生死交情,真是深恩莫報,耑待榮歸,慶團圓之會。連日途中,探知郡主季苕,性格溫厚,十分可喜。只不知列位小姐,槁砧思念,腰帶如何了?」話分兩頭。

  卻說玉環小姐,與蕙娘設計吊打媒婆,指望辭親卻聘,誰知這頭親事,倒是前生註定,徒然把做媒的,冤枉一番。

  過了一日,蕙娘正要歸家去訪消息,京中忽地差人到家,呈上御史家書一封。原來這書不比得錢塘的家信狀元書札。因前附京報帶來,不消數日,就到家裡。御史書扎,著家人送回,一樣同日出京,路上來得遲了。所以玉環疑惑,把馮六娘著些屈棒。

  那日見父親音信,無非說許聘趙雲客的話。家人又將趙雲客虧了家主,脫他徒罪,住在衙裡念書得中榜首,細述夫人得知。

  玉環與蕙娘聽得詳細,暗地歡喜,巴不得馮六娘立刻再來擇日行聘。

  那曉得馮六娘生性乖巧,偶然落網被梅香吊打,心上好生惱悶。挨過幾日,想道:「我喜相逢經了多少富貴人家,再不曾出醜,今番折本。若被旁人知覺,一生就難出頭說合親事,只得收了氣悶,再往趙家回覆。以後相機而行,圖得花紅到手,方才償我一段受累。」

  一逕走到趙家。那員外與夫人正想這門親眷。過了數日,還不見馮六娘回報。一見六娘,就問道:「親事如何?怎麼去了許多日子?」

  馮六娘道:「老婢一到揚州,承王家夫人極其見愛,接連留了數日,故此回覆遲了。他說小姐親事,自然從允,只要待他老爺有了家信就好擇日行禮。」

  員外道:「六娘不知,前日吾家狀元,又有一封信來說王家的親事,也不消待王老爺歸家作主,他是奉旨招婿的。」

  便把入贅駙馬,奉旨特置左右夫人的意思,與馮六娘說知。

  又道:「狀元即日榮歸,六娘今日先取些盤費,可速到揚州。待成親之日,重重賞賜。」

  六娘曉得這話,也不要盤纏,星夜又到揚州來見王夫人。六娘進門,自怨道:「此番切不可到東園去了。既是狀元奉旨招婿,我們做媒的,蓬上愈有風力。」

  竟進後堂見夫人重新把趙家說起。小姐房內幾個梅香,見了六娘,各各暗笑。六娘知是前番被他算計,定非夫人主意,也不將吊打之事提起。只說狀元又有家信,奉旨招親的話。

  王夫人滿口應承道:「前日我家老爺已經有書送來,說新狀元親事,是老爺親口評定,怎麼六娘今日又說是奉聖旨?這話從何說起?」

  六娘道:「不瞞夫人說,其實狀元先為韓駙馬家招贅,因狀元不敢背王老爺的面約,後來禮部議奏,特置左右夫人,所以就奉了聖旨。」

  王夫人道:「這等說來,狀元既贅駙馬,吾家小姐便不是正妻了,這怎麼使得?」

  六娘道:「這個不妨。既是奉旨的,自然不把小姐落後。」

  夫人便依六娘,任從趙家擇日行禮。玉環小姐在房,聽見左右夫人的旨,對蕙娘道:「趙郎的情意雖是篤切,又多了韓府這一番事,其覺不便。」

  蕙娘道:「事已如此,且待後日理會。」

  馮六娘往返兩家,六禮三端,盡皆全備。不上一二月,攀親的規矩都完結了。趙雲客自出京來,漸漸到家。員外先著家人,同了些親戚,喚了大舡,遠遠迎接。

  次日早晨,泊舡城外,午時起馬。旗鑼鼓傘,炫耀里中。一進大門廳上,拜謝北闕,轉身參拜父母。韓季苕雖是郡主,一般也行了子婦之禮。又因初到家中,賓客拜望,接連忙了數日。然後擇日完那王家親事。

  原來趙雲客一段心情,始初只道佳人難得覓了一個同生同死,所以把功名富貴都丟開了。誰想暫到廣陵,漸漸的得隴望蜀。不上一載,恰湊著五朵瑙花。

  卻又個個是恩情兼盡的,無分上下。思想奉旨招娶,上有左右夫人,難道秦知縣衙裡這兩位小姐他怎肯落於人後?如今先娶了王家,然後著人去候秦衙小姐,那秦程書又是固執人,恐怕他有些說話。不若先去候他到來,安插了老秦夫婦,方好把王家親事做個結局。這卻不在話下。

  且說秦知縣自從上任,日日指望趙雲客信息。忽聞外邊報了狀元,那是雲客名字,不覺喜出望外。

  又遲了幾日,朝報內看見有韓駙馬一本,又見部覆有王家親事。心上疑疑惑惑道:「不信趙雲客一中狀元,便有許多貴人攀親。這也罷了,怎麼趙雲客本中,全然不提起我的女兒,例說曾聘王氏?卻也古怪,難道這個趙狀元,不是前日的趙雲客不成?」連日疑心未定。

  忽一朝,把門皂隸,急急通報道:「新狀元來報老爺!」

  一個知縣衙門,見有狀元來拜,滿堂衙役手忙腳亂。秦程書火急出衙迎接,卻正是女婿趙雲客。

  秦程書在內衙,殷勤敘舊。雲客親到裡面,拜見奶奶。又見了素卿、絳英兩位小姐,方纔說明京中期報上的事。

  程書道:「賢婿飛騰霄漢,老夫婦榮幸非常。但是前日偶見朝報,有賢婿另贅韓駙馬一段事,不知真假,請試言之。」

  雲客道:「小婿今日,一來拜門請罪,二來告訴苦衷。小婿自別尊顏,叨蒙聖恩首擢,意謂即歸故里。不想遇著王御史,與韓駙馬兩家爭議姻事。不由分剖,禮部議覆,便奉聖旨招贅。小婿想起來,雖是奉了聖旨沒奈何就婚,終不敢把兩位小姐相負,也曾與王御史韓駙馬說明的了。幸喜郡主賢淑,全無忌心。今日請過了罪,明日便候兩位小姐歸去,一同拜見父母。」

  程書道:「既有聖旨,也索罷了。只是賢婿歸家,將兩個小女安置得停當,兔得老夫婦牽掛,這就是賢婿之恩了。」

  雲客道:「這個自然不消掛懷。」

  程書與奶奶留雲客吃了小飯,先送出衙。

  次日絕早,夫馬轎傘,奉候秦衙小姐歸家。絳英與素卿,本曉得王家小姐的事,雖是添了個韓郡主,他兩個自恃才貌,也不揣著。一同上轎出了衙裡,竟往趙家而來。

  趙雲客先歸到家,門上結彩張燈,專候秦衙小姐進門。素卿、絳英兩位天仙,歸至趙家,家中大小,無不稱羨。拜見員外夫婦後,郡土季苕出來相見。三人的才貌,各自爭妍。正是人中畫人說得好:

  惟美愛美,惟才憐才。

  便相攜手,一見如故,各各忻喜不題。

  卻說王家小姐受聘之後,馮六娘往來說合,擇下吉日。他是大家得達,又是奉旨成親,凡事十分齊整。先期幾日,狀元親往揚州親迎,牽羊擔酒,熱鬧做一團。到了正日,新人進門,花燭之期,自然富貴。隨嫁的梅香侍女數十人,孫蕙娘為第一。妝奩陳設,錦繡之外,更兼書史數千卷,文房異寶幾十種,古琴二床,西蜀邏逤檀木琵琶一面。雲客點起御賜金蓮彩燭,為合巹之榮。真個閬花瑤台,不比塵凡下界。鈞天廣樂,備極繁華。

  第二日晨起,參見過了員外老夫婦。季苕郡主,同各位小姐齊來行禮相見。

  雲客道:「今日行禮,雖是前後不同,一時難分上下,況兼郡主小姐而下,還有一人。」

  因指著孫蕙娘道:「這也是未第持,在廣陵受恩之人,原許他與正室一樣看待,今日也要說個明白。」

  趙員外老夫婦道:「吾兒才名冠世,各位媳婦又四德兼全,真是古今稀有之遇。今日行禮,既是奉旨的自有明旨,受恩的不可忘恩,各位且不必分大小。」連孫蕙娘五個,一齊並肩而立,行了禮,笙簫鼓樂,齊送入洞房,為團圓之會。

  玉環小姐進了內房,先與郡土季苕敘了寒溫,又與小姐素卿問些來歷,然後對吳絳英道:「自從廣陵分袂,音耗杳然。不想姐姐何以得遇良人,遂成合璧。」

  絳英道:「這雖是天緣湊合,也由人力使然。」就略把素卿提救,進京相遇等事,述了一番。不惟列位小姐見為奇逢,就是滿房侍兒,各各嘆異。

  酒筵陳列,炮鳳烹龍。杜工部麗人一篇,不足寫其全美。李翰林清平三調,未易盡其形容。趙雲客首插宮花,身穿御錦,端坐於上。五位美人,齊立筵前。

  雲客起身笑道:「各位夫人請坐。」

  只見五位相向而立,無言無語。雲客又道:「夫人何以不坐?」

  季苕上前道:「今日喜筵本該就席,但是有句話未曾剖析,所以各位站立。」

  雲客道:「夫人有何話說?不妨就此宣明。」

  季苕道:「各位雖是一體相看,然坐位必有上下。使越次無倫而唱隨道,廢則良人伉儷之謂何,其敢自為後先也。」

  雲客笑道:「這事將奈何,夫人當自相議處。」

  蕙娘先開口道:「論家聲之重,貴不降微,言婚娶之條,先不讓後。良人初至廣陵,未嘗他射雀屏也。妾雖托質寒微,其烏能以下坐?」

  雲客道:「蕙娘說的是。」

  吳絳英道:「坤貞效順,節重而才輕。婦道多端,義嚴而文略。安江門外,秦衙之內眷可徵也,伊誰肯降?」

  雲客道:「吳小姐又說得是。」

  秦素卿道:「良人試思治,長誤陷時諸夫人,能出手相挈乎?今日甫就鸞盟,而遂分鳳侶,妾又安能以自嘿?」

  雲客道:「秦小姐責我以忘恩,理因然也,韓夫人其謂我何?」

  韓季苕道:「以君子之才,經籮永托恩深情重,固不專在儀文。今日諸夫人各自為功,妾以何可妄議?但天語煌,煌詔從中、禁,良人當有以自處耳。」

  雲客被四個美人,紛紛爭長,一時有口難分,但把一雙眼睛注看王家小姐如何話說?玉環端靜寡言,全無爭意。但含笑道:「古語云:『山有末,工則度之,賓有禮,主則擇之。』今日雖非主賓,料君子自能量度。」

  雲客手執玉環,沉思了半晌,忽然笑道:「有了有了,各位夫人,不必爭執,我自有設處。」

  不知趙雲客怎樣思量?就定了五個美人的坐次。試看下回,便知端的。

  評:

  此回乃全部結局處也。看他次序五位美人,前後一絲不亂,又非勉強牽合。便知從前種種相遇條貫井然,全無顧奴失主之病。作文名家,自是高手,豈坊間俚利刻能窺其涯際?

  

  

 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  第十七回 六色盆勝色爭春 五花樓停在飛晏

  詩云:

  同車到處喜驂鸞,花信撩人思未安;
  夢至動心誰惜死,情因種愛便成歡。
  屏間豈獨鶯離鄭,枝上應知蝶姓韓;
  一片幽懷經畫少,夜深燈燼照銀盤。

  說這趙雲客被五位美人,各爭坐位,紛紛莫定。雲客思想片時不覺笑道:「今番良會,真是宿世奇緣,有些遇合。我不肖一生情重,上天之報有情,可謂不薄。猶憶往時,獨坐書幃,曾有一架屏風。那是古來至寶,中間列著三千粉黛,旁邊靠著十二欄杆,雕刻美人,妝成錦繡。忽一日,依然相對,感動情腸,夜間似夢非夢,看見眾美人圍床侍立,內中捧出色子一盆,遍擲采勝者為主,更殘雲散,情不能持。自後流寓廣陵,轉棲都下桃花深洞,無不牽懷。今日五位相看,況符前夢,昔年警報,良不虛矣。」

  又對玉環道:「就是前番遺落東園的一幅詩絹,也是那屏風中取出來的,小姐可還在麼?」

  玉環道:「這倒留好在此。我只道是有心寫的,不想原是古玩。」

  雲客遂命侍兒,老爺處取古屏風過來。只見四五個梅香,立刻抬著一架屏風,張於房內。玉環等俱是博古通今的,且不暇爭坐次,先要看這屏風。看見美女如花,個個疏眉秀眼,各人細看一番。

  雲客道:「今日坐位,就依那夢中所為。」

  叫侍兒捧著色盆,各位次第相擲,偶遇紅多者,便應首席。蕙娘絳英等忻然就擲。

  玉環想道:「難道我擲不出紅,便該下坐不成,這不過是戲言,我且不擲,看他擲個甚麼?」

  吳絳英開手一擲,便擲了三個紅,笑道:「雖非第一,也有第二的指望。」

  輪著蕙娘,也擲了三個紅,素卿擲紅四個。季苕擲紅五個。

  眾人笑道:「此番坐位,漸漸的有定局了。只是王小姐不肯擲色,如何是好?」

  雲客道:「小姐不妨請試一擲,看怎麼樣?」

  玉環不得已,勉強把纖纖玉手拿著骰子,滿房看擲色的有一二十個,簇擁席間,道是已經有了五個紅,也算難事了,不知王小姐可擲得出?

  只見玉環小姐不慌不忙,輕輕把骰子一擲。不擲尤可,擲了這一擲,滿房不覺大笑起來道:「這也詫異。」就是趙雲客見了,也呆著半晌道:「不信天上緣法有這樣巧合的。」

  你道為何如此嘆異?原來眾美人輪擲,止有五個紅。還是擲了幾遍,方擲得出。偏到玉環手裡,就像那六個骰子皆有靈異的,一擲下去,便端端正正,擺著六個紅。

  雲客恭身起立,親移一把繡椅,擺在第一位道:「王小姐天上神仙,偶來下界。首位無疑,其餘依次而坐。」

  玉環小姐第一位,季苕第二位,素卿第三位,絳英第四位,蕙娘第五位。

  坐定,鼓樂喧填,笙歌迭奏。雲客歡然相聚,酣飲一回。是夜因玉環新婚,雲客鴛鴦同宿不題。

  卻說玉環因擲色勝後,那四位美人,每事讓他一分,居然是第一位夫人了。

  過了幾日,雲客想道:「我這身子始初,只為一點癡情,得到廣陵。悲歡離合無不備歷,也不想美人情重,一至於斯。此後若把五個美人,只算世間俗見,以夫妻相待,這便是庸流所為。倘然庸庸碌碌過了一生,日月如梭,空使才情絕世的一段話文,付之流水,豈不可惜?」

  雲客有了這個意思,就創一個見識:先著精巧家人,喚集土工木作,在別院之中,起造一座大樓。房樓高五丈,上下三層。下一層為侍女棲息之地,中一層為陳列酒筵之處,上一層為臥所。四圍飾以錦繡,內中鋪設奇珍異寶。器皿俱用金玉沉香,珊瑚珠翠。樓下疊石如山,四面種植天下名花,一年艷開不絕。上照樓前,照然如瑤臺月殿。樓前題一大匾,名曰:「五花樓」。

  雲客與五位美人,偃怠樓上,食則同食,臥則同臥。又造一架繡屏,圖畫自己與五位美人之像,張設樓中。

  雲客對五個美人道:「昔日夢中相遇,盡是歷代國色。不想今日聚合相同,豈非天使奇緣?今我圖畫,傳之幾千百世,也知道才貌兼全的,自然有情,有情的自然有緣,有緣的自然有遇,有遇的自然有合。」

  每日傍晚,大開筵席,命侍兒折名花一枝,樓下擊鼓,席上傳花。花傳至雲客手裡,五位夫人遞相敬酒。花傳至五位,手裡即以傳花之次第,為床上取樂之先後。

  那一日正值暮春天氣,牡丹盛開,雲客在外邊陪過了員外與母親的酒,迤衍至「五花樓」來,已有一二分酒興,見那玉環小姐與韓季苕,同在花前著圍棋。

  雲客道:「二位天仙下棋,肯容小子點眼否?」季苕笑道:「點得一眼,點不得二眼。」

  玉環笑道:「這等說來,今晚那一局先讓韓夫人做個對手。」

  玉環平日,舉止端靜,雲客不敢輕易褻狎,忽聞先讓之語,不覺興致翩翩。

  說道:「小姐肯讓季苕,小生偏不讓小姐。」

  玉環始初,原未嘗疏放,自到「五花樓」,與四位同眠同坐,就將雲雨一事,也不十分收斂了。

  玉環被雲客摟住,正要脫身,適道絳英走來,笑道:「我與姐姐替完這一局棋子罷。」

  雲客見絳英成全其美,心中歡悅笑道:「有違姐姐代勞。」

  隨即牽著玉環,逕往樓上去了。

  雲客總是對玉環不敢輕褻,今日趁著玉環興致,也就自比平時威風,更加放蕩了,兩人即時寬衣解帶,上了繡床,親咂面舌,雲客不禁春情,先抬起金蓮,覷定了玉關,提矢直下。

  玉環新婚未久,見雲客勢頭太狠,就將纖手一把捻住道:「雅歌投壺,亦為名將,何必嚴於攻擊?」

  雲客笑道:「正恐大耳兒,專望轅門射戟也。」

  口雖說話,那下邊的不覺入妙起來。原來玉環的陰戶,迥異凡流,別個婦人縱使肥煖光香,接連合了幾十次,便不能如初婚之緊湊,惟有玉環的妙物,一次盡情交合,第二次上身,仍復如處子一般大,有如趙飛燕內視三日,肉肌盈滿之意。所以雲客初進門時,未敢恣意,及至春情飄蕩,漸漸頂住花心,不肯十分提起。

  此時玉環口裡,雖是他賦性閑雅,不喜閑辭浪語,然已微露些嬌怯聲氣。

  雲客見他會心微妙,便將金蓮展開,安置兩旁欄上,俯身摟定。誰知玉環之物,還有一種異處,別人到高興之時,淫水泛溢,聲聞於外,大抵水多者易寬,無水者易涉。至若玉環乾不枯涉,濕不乏溢,正像一團極滑極暖極軟之物,裹住元陽,進則分寸皆合,退則表裡俱香,雲客戰酣情足,不用揩抹,玉戶中忽覺浸潤起來,玉環香魂流蕩,不勝嬌喘,喉間齒頰,但聞困倦餘聲。雲客亦滿身酥暢。

  兩個龍盤龜伏,寢息片時。那知雲客的本事,原自高強。遇別個相交,十次中只丟得一二次。惟經了王夫人,便不能持守。只因玉環有異人之質,更兼妖艷非常。雲客精神,大半被他收服。只這一晚完事後,穿好了衣服,整容掠鬢,大家攜手下樓。

  不知四位夫人,在花前做甚麼事?但見日色平西,晚妝明媚,群仙聚集,花柳爭妍。有絕句一首紀其事:

  從此風流別有名,情隨春浪去難平;
  遙知小閣還斜照,更倚朱欄待月明。

  右集唐詩句
  季山甫張泌
  李商隱許渾
  一詩主意︵已埋下二回︶


  雲客下樓,絳英早已與季苕著兩三局棋子,又與秦素卿鬥茶去了。孫蕙娘斜倚花欄,看侍兒整治晚宴。當晚席上傳花,大開筵席。五位夫人,重整新妝,名花傾國,兩相照映。

  樓下笙歌迭奏,鈞天廣樂,繚繞動心。雲客滿舉金杯,笑對玉環道:「久聞小姐高才,一向未曾面試,令夕傳花綺席,可能賜教一詩,為竟席之歡?」

  玉環道:「列位方才情絕世,寧獨首推一人?」

  季苕與素卿較遜玉環,雖則因雲客推獎,他兩人乘此機會把玉環的才調,考較一番。若果然高作,不枉讓他做個第一。

  雲客道:「人生在世,不過一點真情相聚,求小姐請了。」

  玉環因念道:「叢艷對花憐妾妒,風迴舞蝶鬥身輕。」

  雲客諷詠此詩,乃是一首迴文,十分讚嘆。季苕等四個美人,共相稱誦道:「夫人天才俊逸,自非吾輩所及,能不令人心服?聞得古人有以詩為歌者,如《清平調》之類,何不被之管絃,以誌一時之盛?」

  雲客就喚梅香把這幅詩,粘在繡屏之上。自己執了檀板,長歌此詩,前後迴覆數四。

  玉環彈西蜀琵琶,季苕吹紺色媚玉簫,素卿絳英,各執絃管,蕙娘吹鳳笙。歌聲嫵媚,餘音繚繞。滿院侍兒,聞之無不心醉。

  酒闌歌散,月色熒熒,雲客攜了五美,走到第三層樓上來。要知春興如何,少刻上床便見。

  評:

  昔歐陽五代史中,有一蒞政者,不能決事。每日升堂,將骰子擲色,以定兩造勝負。雲客與諸夫人卜坐位,大亦治國齊家,有所本而然耶,為之一笑。

  「五花樓」勝會,雲客於此時,心滿意足,所謂花正開時月正圓也。看書至此,得無有良時不再、佳會難逢之感耶!

 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
-a10372#2-
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6/15/2009.
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.0 feed or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.

0 comments:

張貼留言

SS情趣網
站長加入了一个情趣玩具的聯盟, 想要買大人的玩具的可以去買. 就當做請我喝杯咖啡吧 ^_^

台灣的網友這里進 (貨到付款, 不怕給了錢收不到貨)

中国的网友....我还没找到合适的去加盟.